《三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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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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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灶周围铺着亚麻油毡,能使声音减轻,但是房间中央放桌子的地方是普通的松木
地板.东西从那上面经过就像从水晶上经过一样,声音清脆可闻。
    他听见她说,“你是否认为我们应该将我们的事告诉保尔呀?”
    那人一时间没有回答。也许他在舀糖,或者在思考她所说的话。最后他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保尔可不是个小心眼儿,”她说,“他十分公正,心胸宽阔。”
    尽管正在极度痛苦之中,斯塔普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不像是她的口
气。倒不是说她讲他的好话,而是她居然能这么平静、超然地跟他讨论这样的话题。
她一向都显得那么得体,略显拘谨。这表明她相当老于世故,完全出乎他对她的了
解。
    那个人对于向斯塔普吐露他们的秘密一事显然迟疑不决,至少他没再说什么。
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是为了让他信服;“保尔那边你不用担心,戴夫,我太了解他
了。你不觉得,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吗?我们主动找他说明你的事,比等到他发现
我们要好.我们不解释的话,他很可能整个地想到别的方面去,把它闷在心里,用
它来为难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帮你找到一个带家具的房间,却对他说我去看电
影了,他当时就不相信我。每天晚上他回家来我都非常紧张.心烦意乱,奇怪的是
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这么心虚,就像——就像我是个不贞的妻子似的。”
她尴尬地笑起来,好像因为打了这么个比喻而向他道歉。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你压根儿没向他提起过我吗?”
    “你是说一开始的时候?哦,我对他说你遇到过一两件麻烦的事,但是,我像
个傻瓜似的,让他以为我与你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咦,这不是她提起过的她的哥哥的情况吗!
    那个人跟她一起坐在那里,  证实她的话正与涌到他脑子里的思绪是一致的。
“我知道你挺难的,妹妹。本来你的婚事很幸福,一切都顺利。我没有权力来干扰
你。没有人会为一个囚徒、一个逃犯哥哥感到自豪——”
    “戴夫,”他听见她说,通过地板,甚至可以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认真劲儿,
斯塔普几乎能看见她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安抚地搁在他的手上,“我愿意为你做一
切,现在你应该知道了。环境与你作对,仅此而已。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但是泼
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我想我应该回去将徒刑服完。但是要七年哪,弗兰,一个男人一生中的七年
——”
    “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
    难道他们就这么一直谈他的生活吗?三点还缺十九分。还剩一刻钟加四分钟!
    “在你做任何事之前,让我们先到城里去找保尔,听听他怎么说。”一张椅子
被她往后拖了一下,然后又是另外一张。他听见碟盘碰撞声,好像它们全都被归成
了一堆。“我回来后再收拾,”她说。
    他们又要离开了吗?他们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离爆炸只剩下几分钟?
    现在,他们的脚步声已进了门厅,迟疑地停了一会儿。“我不想在大白天里让
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动,你知道,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让他
到这里来呢?”
    对,对,斯塔普呜咽道,跟我待在一起!留下来!
    “我不怕,”她勇敢地说。“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要他丢下他的工作,在电话里
也没法跟他说。等一下,我要戴上我的帽子!”她的脚步声与他的脚步声分开了一
会儿,又与它们会合了。
    痛苦之中,斯塔普只想到一件事情可以做。拼命地用头撞那根他被绑在上面的
管子。
    眼前升起一股蓝色的火苗。他肯定撞到了被那两个窃贼打出来的伤痕。他疼得
难以忍受,知道自己无法再撞了。但是他们一定听到了什么声音,某种沉闷的撞击
声或震动声肯定顺着管子传了上去。他听见她停了一会儿,说,“什么声音?”
    那个人比她还迟钝,英知莫觉地几乎要害死他,“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信了他的话,又走动起来,走到门厅的壁橱前去拿外衣。然后她的脚步声又
一路响回来,穿过餐室到了厨房。“等一下,我得去看看后门关紧了没有.亡羊补
牢么!”
    她最后一次穿过屋子,传来了前门的开门声,她走出门去,那个男人也走出去,
门关上了,他们走了。门外空地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汽车发动声。
    现在,他第二次被单独留下来,去面对他自作自受的命运,回想起来,与这一
次相比,第一次好像是天堂,因为那时候他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消磨,他的
时间十分富有。而现在,他只有十五分钟时间,可怜巴巴的一刻钟。
    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即使他想挣扎,也是心有余而力
不足。火焰好像在懒懒地舔着他的手腕和脚踝。
    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减轻痛苦的方法,剩下的唯—一个方法。他低垂着眼睛,假
装指针比原先移动得要慢,这样总比老盯着它们看要好,至少减轻了一点恐怖感。
滴答声他躲不掉。当然,每隔一会儿他总要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调整自己的估计,
这时候总会产生一阵新的痛苦,但是在这之间,总还可以好受一点地说:“从上次
看过到现在用快了半分钟。”然后他就尽可能长时间地将眼睛垂下,但是当他实在
忍不住时,他又会抬起眼睛,看看他估计得对不对,这次快了两分钟。然后他发了
一次歇斯底里,他吁求上帝、甚至他早已去世的母亲来救他,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又会在某种程度上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自我欺骗。“从上次看过到现在只走
去三十秒。……现在大概过去了一分钟……”(但真是这样吗?但真是这样吗?)
就这样,慢慢地达到又一个恐怖的高潮和崩溃的深渊。
    接着,突然之间,外面的世界又闯入进来,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那个世界
好像那么久远,那么不真实,似乎他已死去。门铃响了。
    起先他对这铃声不抱什么希望。也许是哪个上门兜售的小贩——不,声音太咄
咄逼人,不会是小贩在按铃。听那铃声,好像进这屋子是他的权力,而不是一种恩
惠。铃声又响了。不管按铃的人是谁,一定因为等了这么长时间而火气十足。铃声
响了第三遍,这次可真像是汽笛声,持续了差不多半分钟。那人肯定是一直将手按
在门铃的按钮上。接着,铃声终于停下之后,一个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屋子里有
人吗?煤气公司的!”突然,斯塔普浑身抖起来,焦虑之中几乎发出了高兴的嘶声。
    从一大清早到深更半夜的家庭日常事务中,只有这样的召唤、这样的插曲,才
有可能将人带到地下室里来!煤气表就挂在墙上,在梯子旁边,注视着他!她的哥
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离开了家!没有人放那个人进来。
    传来了水泥人行道上一双脚在不耐烦地移动着的声音。那个人一定走出了门廊,
跑远一点抬头看看二楼的窗子。在一个瞬间,由于那个人在人行道的上街沿和下街
沿擦手跺脚,斯塔普确切地瞥见了他站在靠近地面上积满污垢的气窗旁(目光就是
通过它透进地下室里)的那双脚的小腿的影子。他要想得救,就得希望那个人蹲下
来,通过气窗朝里望,他就会看见他被绑在那下面。其余的事就简单了!
    他为什么不蹲下来呢?为什么不呢?但是,很显然,他没有料到地下室里会有
人,他不停地按门铃,却没有人来开门。那双逗弄人的穿长裤的脚又走出了他的视
线之外,气窗前空无一物。一滴唾沫渗过堵在斯塔普张大的嘴里的抹布,流过了他
那默默地颤动的下嘴唇。
    煤气检查员又接了一次门铃,与其说是还存在着被放进屋子的期望,倒不如说
是发泄一下吃了闭门羹时的失望情绪。他短促地按了无数次,像拍电报似的,嘀嘀,
嘀嘀,嘀嘀,嘀嘀。然后他厌恶地大声叫唤,显然是在提醒待在路边卡车里的没露
面的助手,“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水泥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
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离开了屋子。接着响起一辆轻型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
汽车开走了。
    斯塔普死去了一点儿。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他的双臂齐肘处,双脚到膝盖处
都麻木了,他的心跳得好像也慢了,他连十十足足地吸一口气也感到了困难;更多
的唾沫流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的脑袋向前耷拉,死气沉沉地在胸前搁上一会儿。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过了一会儿,这钟声使他清醒过来,好像这是一件
有用的东西,嗅盐或者阿摩尼亚,而不是恶毒的东西。
    他注意到他的思想开起了小差。还不是十分厉害,但每隔一会儿他总会产生奇
怪的幻觉。有一回他以为他的脸是钟面,而他一直盯着看的对面那个东西则是他的
脸。 连着两根指针的中心轴成了他的鼻子,靠近顶部的10和2成了他的眼睛,他有
一把红色的铁皮胡须,一头的头发,头顶上一只小圆铃充当帽子。“嘿,我看上去
挺怪的,”他昏昏沉沉地呜咽道。他看见自己扯着脸上的肌肉,好像试图让钩在上
面的两根指针停下来,别再继续向前走,杀死对面的那个人,那刺耳的响声是他的
呼吸:滴答,滴答。
    然后他又将这怪诞的念头驱走,他发现那只是又一个逃避手段。既然他无法控
制那里的闹钟,他就想办法将它变成别的东西。另一个古怪的念头是,他受的这番
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弗兰,将他牢牢地绑在那里的,不是毫
无生命的绳子,而是某种积极的惩罚的力量,如果他表示忏悔,悔悟到适当的程度,
他就能自动从它手里获得解救。于是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那被堵住的喉咙里默默
地哀鸣,“对不起,我再也不干了。这次就饶了我吧,我吸取教训了,我再也不干
了。”
    外面的世界又回来了。这回是电话铃。肯定是弗兰和她哥哥,想看看他们不在
的时候他是不是回来了。他们发现店门关着,肯定在店外等了一会儿,后来见他还
没回来,不知该怎么办。现在他们从那里的一个电话亭打电话回家,看看他是不是
病了,所以回了家。如果没有人接电话,那肯定是告诉他们,出事了。他们现在会
不会回来,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但是,如果他不接电话,他们凭什么就一定以为他是在家里呢?他们怎么会想
到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是在地下室里呢?他们会在店外再兜上一会儿,等他回去,
直到时间过去,等到弗兰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但是那样的话得需
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他们会找遍各处。就是不到这里来找。当报告一
个人失踪的时候,最后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这个人自己的家。
    电话铃终于停了,余音在毫无生命的空气中持续了很久才停止,像一块鹅卵石
扔进死水池,向外荡起一层层涟漪一样,它持续地发出嗡嗡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
沉寂又苏醒了过来。
    这会儿,她应该出了投币电话亭或她在那里打电话来的不管什么地方.回到她
哥哥等她的地方,向他报告,“他也没回家。”又加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评论,“你
说怪不怪?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然后,他们又会回去,等在锁着的店铺外面,
优闲,安心,毫无危险。时而她会不太耐烦地躲跺脚,一边闲聊一边看着马路两头。
    现在,到了三点钟,他们这两个将成为不定期领取救济金的人会猝然停下,彼
此说道,“什么声音?”弗兰会加上一句,“听上去像是我们家里那里传来的。”
对他的去世,他们充其量也就说上这么一句话。
    滴答一滴答,滴答一滴答。三点还缺九分。哦,九是个多可爱的数字啊。让它
永远是九吧,不要八或七,永远都是九。让时间停住,这样,尽管周围的时间都静
止,腐朽了,他总算还可以呼吸。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指针已经将两个黑色刻
度之间的白色空档连结起来。哦,八是一个多么珍贵的数字啊,这么圆,这么对称。
让它永远是八吧——
    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呵斥:“你当心点,博比,你已经打碎
了一扇窗子!”她站得较远,但是清脆专横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斯塔普看见一只球的模糊的影子打在地下室的气窗上,他正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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