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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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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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老者果断地说:“这不对!他族里的事情咱不介入,但人死了是大事,那女人再不好也是咱一门亲家。咱要走大理,话还是要捎到。” 
  这事就派给了海鱼儿。海鱼儿说,祭太岁那天老三就去了乱石窖,回来说大嫂她妈叫南山罩抬走了,这事福吉叔都知道的。孙老者说,你再跑一趟,看人是不是放回来了,他不走理咱走理,路跑到话捎到,事后有咱说的没她说的。你顺路再打听一下咱的老四,看到底是跟谁吃粮去啦,如果到了红崖寺地界,说话走路眼色放活些。 
  海鱼儿就背了褡裢,装上干粮和三十文铜钱,出发去南山石瓮沟一带去找人捎话,当然面见会唱臭臭花鼓子的瞎老婆婆是他此行的重点。 
  海鱼儿一走,孙老者就叫高卷把十八娃扶到正堂来见他。他和南华子一道要向她讲清楚她父亲老贩挑已经死了并且准备立即埋人。当面色蜡黄的十八娃,挺着大肚子软软瘫瘫地靠明柱坐到杌子上时,孙老者自己先忍不住唏嘘起来。倒是深明事理的十八娃先安慰起自己的公公来:“大大你不要伤心,这些天我已流干了眼泪。人的命,天注定,我得罪了太岁我受孽过,你老人家要保重身子骨。你一辈子没个女儿,我就是你女儿,老百年里我给你哭丧扯孝,我给你接五谷斗。我这坐下月子,是男是女都是承礼的后,咱有苗不愁长,过二十年又是忽啦啦一群。你放开心思,孙家的香火旺哩!” 
  十八娃泪声唏嘘,直把孙老者说得双手掩了面,灰白的辫子在后肩上抖动。 
  南华子以手掌拍击着老圈椅的侧帮,果决地说:“啊啊,闲话咱就不说了啊!”他目光直视着十八娃,硬声说:“你这家里事多,我前天叫你的高卷嫂给你说个事,她说她不忍心。现在我就对你说了吧,你父亲,啊,你大大,他啊,给你的染坊里催账去,在外头发生了不幸,这个———” 
  十八娃啊了一声,就双手捂了小腹,身子一歪溜到地上。旁边的高卷就慌了手,又是拖又是扶又是哭着叫着。南华子一歪脚踢过去一块草垫子,看着十八娃就地坐了,又说:“日子都看好了,明儿就埋。”   
  太岁宫(12)   
  十八娃立即就地扑倒,长长的手臂在地上拍打着,一声长哭从腹腔深处扯出:“哎———我可怜的大大也,哎———哎哎哎呀!” 
  这一声长哭延伸到场房门前,停过承礼的木板上又停着老贩挑。因为红薯窖里凉,老贩挑的尸体还算完好。依旧是那一拨匠人,做了棺材又挖墓,还是族人老本家,劈柴烧火的,推磨擀面的,扯孝扎纸的…… 
  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锣鼓敲得丁丁哐哐,做啥子哩?西塬上人家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打到五更头,十八娃侧倒在草铺上,她给可怜的大大守夜,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又哭醒了。高卷嫂子拿一枝柏朵,一晃一晃地给她赶着蚊子,那边花鼓戏《回河南》的曲段儿也正唱到惶处:宣统爷登基没好年,十年旱了八年干,还有一年水淹田。 
  只有一年秋苗好,闪上来蝗虫吃的宽。 
  东吃的东来东振海,南吃的南海普陀山,西吃的我佛雷音寺,北吃的大凹饮马泉。 
  一开口吃的是南阳府,回头的再吃黄河边。 
  吃了的秋苗不上算,吃了的黄土三寸三。 
  大麦子粜到六两四,二麦子粜到六两三;白米粜到正五串,蕃麦豆豆两串钱。 
  大户的人家卖骡马,二户的人家卖庄田,穷家的小户没啥卖,当出去贤妻度荒年。 
  七八岁的娃娃没人要,十七八大姐二百钱。 
  线串着黑豆长街卖,水里头捞草也卖钱。 
  六个钱的蒸馍枣胡儿大,五个钱的烧饼吹上天。 
  东庄的人不敢到西庄去,他到西庄命不全;西庄的狗不敢到东庄去,它到东庄不回还,人吃的人来犬吃犬———远处一只狗叫了,村里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儿与狗儿呼应着,山窝子里就嗡儿嗡儿地响着回声。晴空里一颗星星落了闪过一道光,河岸上的滩地里一个红红的火球轻冉冉飘浮。谁家的娃子吱儿吱儿地惊哭,老榆树上的黄叶子一落一兜篓……高卷嫂心里突然一阵紧,黄沙渠里的老狼刷儿刷儿地朝草铺上刨土!她赶紧壮着声儿给十八娃说:“你看你大大拿着长扁担来啦!” 
  她是故意说着叫狼听哩。 
  狼不刨土了,可十八娃又“大大呀大大呀”地哭叫起来。秋夜里起了雾,露水珠珠从死人的脸上滑落。十八娃又想起了娘家妈,祭太岁回来,她问过老三娘家妈咋没来,老三吞吞吐吐地说是走亲戚去了。她哪有亲戚可走啊,一个被卖过来的外乡人!她妈记得她老家的村名叫贾宋,说那里的蝗虫多得牛耳朵里都爬满了,她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回河南呀!回贾宋村呀!这《回河南》的花鼓戏正是当年从豫西逃过来的难民们编唱的,外婆唱一回娘就哭一回,肠子一寸寸地断了,心腔子一滴滴往外渗血! 
  “娘呀!娘呀!”十八娃拿头撞着父亲身下的停尸板,停尸板上的稻草被她揪成了短节节…… 
  秋风咝溜溜吹过,州河沿儿上的珠山就变了脸。先是平白里起了雾,雾朝山顶翻卷,最后敛成一顶帽子静凝山。珠山戴了帽,阴雨连天罩,苦胆湾的民谣唱白了州川里的天候地气。珠山顶上的观音堂,先是被山下潮上来的雾气裹了,雾气浓缩成阴云,观音堂的飞檐翘角就云里雾里的从这儿那儿展露出来。然而好景不长,说中间满河床就起了雾,而珠山顶上的白帽子却淡开来,待与河床上的雾气连成一片,观音堂的飞檐上就伸出了雨脚,先是一瓢一瓢泼下的水帘子,再是漫天遍野就罩上了雨幕。在雨幕的沉重与灰暗中,黄沙渠淌出了浑水,石门沟奔下来洪水,州河就轰然卷起了巨浪,浪头子上浮一层柴禾树根,一河两岸的人就扛了捞斗子呼叫着朝河堰上跑…… 
  老贩挑正在这时候下葬。满地都是泥水。十八娃哭号着,几次要扑墓,都被高卷嫂抱住了。她扑倒又爬起,浑身成了泥猪,高卷嫂也成了泥猪。女人的长头发漫裹在脖颈上,披麻戴孝的重服散乱抽扯着,一身的泥泥水水不成个人样子。 
  这墓室没有石砌砖箍,是就地掘出的土坑,老天爷的泪雨又使墓坑成了水坑。苦胆湾的小伙子们,用四条老麻绳吊起棺材,沉入泥水坑里,又将胳膊粗的柏树伐倒,锯成短桩子棚上墓坑,再苫以谷草,就封墓拱土了。这第一锨,须是长门孝子撒下生土,无子者由女执之,无子女者由过继者执之。可是,这十八娃死活提不起身子,她瘫在泥水里,长哭野号,几欲气绝,无奈由俩人架了,高卷嫂帮她操起锨,那么象征性地撩下几团土块,十几个掘墓人就一哇声高叫着朝墓坑拥土。冷不防间,十八娃孝袍一撩扑下墓坑,泥水土块落在身上。几乎同时,凭空里裂出一道闪电,闷雷就在天边忽远忽近地滚动,高卷嫂吱哇一声就扑下去救人,待拉出来,十八娃就脸色煞白没了声息。人们又赶紧掐人中,赶紧灌汤水。 
  苦胆湾的荒坡上,片刻就拱起了一座新坟。纸笆子插到坟顶,哭丧棍插在坟前,雨水淋湿了烧纸,一卷卷埋到泥土里。北山里叫来的阴阳师,提了五谷斗,却不见孝子接福,就狼声野气地在雨地里喊。这边的千枝柏下,十八娃刚缓过气儿,听到喊叫就跌跌撞撞要过来,三五个妇女就扶着她,架着她,推着她,来到坟前。十八娃自己撩起孝袍大襟,抽泣着接受父亲从阴间施撒的福分。阴阳师左手提着黑漆木斗,嘴里咕嘟咕嘟地念说着,同时一把一把从斗里抓出五谷钱财朝坟前抛撒。众妇女扶着十八娃,左接一把,右接一把,她的袍襟里接下了黄豆、蕃麦、绿豆、露仁子,还有俩麻钱儿。十八娃“大大呀大大呀”的唤个不停,秋雨就一溜线儿地下着,人们的衣服全湿透了,人们的眼泪也流干了……   
  太岁宫(13)   
  夜来了,星儿不明,狗儿不咬,雨还在下。十八娃又要去坟上给大大煨火,这是一个风俗,也是初入土者的必须———他冷呀!高卷嫂再三劝说,十八娃终于同意由她代替去给大大煨火。高卷背了麦草,头顶草帽,手提灯笼,爬上泥泞的荒坡。来到坟前,雨地里点燃麦草,淋湿的麦草燃不起焰,她歪过头噗噗地吹,只吹出一股股的黑烟就地扑散…… 
  十八娃在她的小房屋里,给大大设了个简陋的灵堂。那是一方黄表纸,阴阳师给她写了“父亲大人之位”,她高高地贴到墙上,又用挽着花的白孝布围了。“父亲大人之位”下边,竖一“孙氏历代大人神主”的活牌,这神牌只在每年的元宵节专用,在每年元宵“神主”专用的香炉里,一支线香孤独地冒着烟。旁边,两支白烛弱焰摇摇。她伏在“父亲大人”面前,长跪不起。她面戴丧巾,头戴孝帽,孝帽上顶着麻丝芦杆的帽圈,芦杆上裹了白纸,麻丝上吊着棉花蛋儿。她泣泣哀哀,触地长磕,长歌当哭———哎———我苦命的大大也! 
  七尺的扁担两头翘,大大你上路莫要躁。 
  奈何桥是阎王造,三寸宽来万丈的高。 
  中间扎满铜钉钉,两头抹着花油胶。 
  大大你一生行厚道,歪人恶鬼跌下桥,刀山割断贼懒筋,到你脚下变水云,油锅干炸奸人心,锅里你洗澡阎王陪…… 
  十八娃跪在爹的灵堂前,双手抚在扁担上,哭哭唱唱,念念说说,屋外的斜雨漂湿窗纸,堂前的烛泪流成小河。高卷嫂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悄没声息进来。她扶十八娃起来,默着声儿替她挽了散发,替她摘下麻丝芦杆帽圈子,替她卸下丧巾孝帽子,替她换下水浸泥抹的孝袍子。 
  十八娃坐在炕檐子上,猛然发一声笑,高卷嫂吓愣了,一时就脸色煞白。猛然传来弦索声,是西塬上人家又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正打五更头,一个凄惨悲凉的旦腔传了过来:郎在对山割黄秧,姐流着泪儿打嫁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结下青果郎先尝。 
  强扭的瓜蒂流筋水,我到他家不久长。 
  我前脚进门公公死,我后脚进门婆婆亡;小姑子得下绞肠痧,小叔子担水滚长江;他一家大小都死遍,我原旧归来配我郎…… 
  十八娃发一声冷笑,又发一声冷笑,一声高似一声,最后竟忍不住狂笑了。高卷嫂连忙捂她嘴,说:“好妹子哩,你疯啦!你疯啦!”又转身咔哒一声闩了门,看那烛泪流得一塌糊涂,正要拾掇拾掇,却猛然蝎子蜇了一般起双手,回首惊问:“你咋给孙氏先人烧咒香呢?” 
  此地风俗:堂前上香,双香为供,独香为咒! 
  十八娃紧握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要咒!我就是要咒!”又是一声高出一声,高卷嫂捂她嘴也来不及了,就一巴掌打了过去。 
  十八娃被打晕了,身子一歪滚到炕上,高卷嫂自己沉不住,呜儿呜儿哭了起来…… 
  高卷嫂当然不知道,十八娃的少女时代另有隐情。那是石瓮沟坡座子上的独户人家,一个常年给瞎眼外婆供应柴禾的小牛郎,自小和十八娃挖菜菜、拾柴柴、唱曲曲的小牛郎,老贩挑曾一门心思要招上门来做女婿的小牛郎。可是,当媒人的陈八卦把一颗白光光的银锞子呈在瞎眼老婆婆的面前时,她的瞎眼放光了!她一口就允了这门亲事!当老贩挑从四川万县回来时,婚事已经定妥了。再加上宁花又在耳边说,苦胆湾是平川地方,孙老者又是州川里有名望的甲脚老者,以后期咱老了也好下山投靠去…… 
  岂不知,孙老者并不看重陈八卦说的“银盘大脸双下巴”,他有他的结亲原则。他嫁女要家势比他强的,娃过日子朝上走;他娶儿媳要家势不如他的,穷汉家女子好使唤。凭她乱石窖里的穷汉女儿,孙老者也不会出多少聘礼,他是个细得屙麻丝的人。可陈八卦说这女子是他给捏揣下的,前世里造就的孙家媳妇,孙老者你不是喜欢富态女人吗?那银盘大脸双下巴放到你孙家正合适!于是,他甘愿给垫上银锞子也要把事情说成。 
  而在坡座子那边,小牛郎还是小牛郎,他还是常年给瞎眼老婆婆供应烧饭柴禾、烧炕柴禾,还独自伴着他的老黄牛在坡座子上唱他的小曲曲:星星星星当头照,我给你盖个娘娘庙;日头日头红彤彤,我给你搭个柴棚棚;月亮月亮白光光,我给你盖个小房房…… 
  海鱼儿奉命进南山,却被隔在州河沿儿上过不了河。州河里发了大水,四乡八镇的人都在河里捞柴。那是一排一排的黑浪,汹涌着,翻卷着,轰隆着,散发着浓重的泥腥味,展示着上游人的灾难和破亡,也展览着州川人的贪婪和疯狂。 
  海鱼儿也操起捞斗子朝河水里挖,那些柴草树根硬棒棒,在水头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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