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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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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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人敢动的。”说着说着又骂苟县长不识抬举,叫办个事总爱朝省上扯,又说有合茬的人了就另放个县长叫他老苟凉着去,咱的地盘嘛,谁要扭筋扯后腿就叫他爬着走人!陈八卦就说孙家老四打死老贩挑确系失手,现在州川警察所的人不时到门上骚扰,孙老者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老连长就霍地立起身,大手一挥说:“我刚才讲了,往后孙老者家门扇上的蝇子都没人敢动的。”说罢盯着陈八卦看了一会儿,突然发一声长叹,艾艾怨怨地说:“一说到你那个十八娃啊,我心里就痒咯拧拧地疼。那个银盘大脸双下巴啊,那份儿机灵聪明啊,那个会说话的眼色头儿啊,那花鼓曲儿唱得入耳动听啊,十足足儿是她外婆的味儿啊。她当年给我磕头叫干大啊……” 
  陈八卦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就顺着他的话意儿,却拐个弯儿说:“这十八娃将来留个遗腹子实在可怜,她整天哭着要她妈哩。”老连长问:“她妈?那个宁花啊,去哪儿了?”陈八卦丧着脸说:“被南山罩掠去了。”老连长就伸拳头朝空中一砸,说:“我的混成旅建制刚编成,还没打过大仗哩,这剿南山罩就算开军第一仗吧!” 
  陈八卦回到苦胆湾,四沟八梁的望族老者正集在孙老者家里计议河工之事,公推孙老者为总监工。孙老者说了,我已到过上州川,去看了寺沟河的大堰,又请了人家的工师给咱作了计算,我看就照人家的程式办吧。寺沟河大堰修成三年了,今年那么大的白雨也莫奈何了它。 
  听说要修大堰了,本村里一些人就来打探消息。跑得最欢的、操心最大的,是马皮干和牛闲蛋。这两人不是本地的老户,一个是下河移民,一个是从下河来入赘拾了绝业的,偏就他两家的水田被毁了,河沙在地里淤了半人深。也偏就这俩人最难说话,也最爱在公益事上搅和。当然对村里的一些事他们有怨气,比如因为他们在苦胆湾没住够二十年,他们的子弟就不能到学坊上学。这当然是州川人的陋习,但这陋习也不是孙老者说改就能改了的,苦胆湾的许多事都要五姓共商的。对孙老者来说,办事一要公正,二要顺着乡俗,这是他处世的原则。脾气上,他孙老者理直气壮,不怕得罪了谁,他拿过水火棍当过大贯爷,使过金刚钻不怕瓷器活。   
  染房里(3)   
  马皮干牛闲蛋见诸老推举孙老者主事,就挠着海鱼儿止孙老者的痒痒。马皮干说:“海鱼儿,你狗日的捞了那么多柴,眼看州河大堰翻水,也不回来赶紧给孙老者报一下,以致弄到今天这地步。”海鱼儿说:“你是白在苦胆湾住了十来年了,这州河发水是看上游的天哩。咱这儿是太阳出得晒死人,州河里却翻起了洪浪,这是常见的事么!那一天我捞柴?大家都捞柴了,只有懒熊才在炕上搂老婆哩!傍黑我走时水都塌了,谁知后半夜又发了水。据棣华上来的贩挑说,天明那股水头子刚到茶坊村,人家捞的全是杨峪河的木头,后来才知道果然是一股子水把杨峪河吹了,下来顺便把咱的大堰也揭了五十多丈。”牛闲蛋说:“海鱼儿你本不是去捞柴哩,你是指望水发大些多吹下来几个女人哩!”海鱼儿还要说什么,众人就说,不唠叨了不唠叨了,先说看这大堰咋修呀,屁胡话到大堰上了再说! 
  有人就问寺沟河修堰是咋组织的,工咋摊,料咋摊,钱咋摊,收益户要承当什么,多修的地是分呀还是卖呀,无劳户给算多少工折多少钱,无钱户是信贷呀还是募捐呀,等等。 
  马皮干又讨好地喊:“都把屁嘴闭上,叫孙老者说。” 
  外村来的望族老者多不言语,只低头吸着旱烟,他们各自盘算着自己村里族里承当的工料负担,个个都是一脸沉重。放二屁打岔子的都是本村的,都看自家被水毁了的田咋修呀,工料上是卖自家坡上的石头呀还是到西窑上担灰呀还是下到河里挖沙呀…… 
  孙老者在众人议论的嗡嗡声中提高嗓门说:“按寺沟河的做法,得先设立堰工事务所。按咱这儿的工程量,事务所得设经理一人,副经理一人,会计二人,庶务二人,督工九人,共一十四个头。为了方便统工,小工十人一排,由督工一人统领,共九排,一次全劳上齐就是九十九人,再加上事务所各路经管就是百十号人马。” 
  外村的老者关心摊钱的事,孙老者就屈指算来:“钱分收入项、支出项、小工存计项。收入项有多修的河滩地的地股钱,优先股二十串文,普通股三十串文。再一个就是跑县上州上以至省上,争取上面拨款,谁有本事跑回来款给谁折劳代料,另外再付给公差车马费用。第三是从香田族地上抽捐,请大户富商劝善认捐。小工存计是受益户出的小工,日定大钱三百文,一百文算作口粮,其余二百文存事务所将来分地时入地股资金。” 
  有人关心工程质量,询问大堰构造,孙老者说:“这都是定数,不敢减工料的。土质堤芯要六尺高,六尺宽,底子翻倍是一丈二。外坡砌石缝隙灌浆,砌石基础深三尺,基础内打桩二层桩长十二尺。为了逼水护堤,大堰外坡每隔五丈修石摆一座,摆长三丈,斜入河道两丈四,全用大石头镶砌,外沿用排桩编篱。最重要的是堰上植柳,株距一尺五寸,这是百年大计,保栽保活,分户认养。” 
  有人说:“修大堰出公役,修官路官桥,历来都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公益之事,积德行善的,大的公道主正就行了,滤得太细了邻里间反倒生分。” 
  有人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理走端,脸拉下,账算细,走到天尽头有你说的没他说的。百姓百姓百人百性,抹不开面子的最后都翻了脸。比方那些没钱又没力的,一些孤老、寡妇,你就得把方子想到前头,以免劳壮的出款的到时候抽嘴撅尻子。”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人们都噤了声。谁和困难户搭搅在一起谁就要吃亏。唐文诗作为教书先生,作为公益事业的关心者,他也在旁倾听着。这之前,他曾帮孙老者计算过工程量。他在人们的沉默中站起来,把板柜上的桐油灯朝亮里拨一拨,幽幽细细地说:“我到大荆镇考察高等小学时,见到那里有一种帮危救困的互助组织叫纳钱会。急需用钱的人称为会首,出面请亲邻友好资助,一个人出一份资金,十元或二十元,也有出土漆土布或能变现钱的土产山货的。一人叫一根串子,两人合份儿叫棚串子,串子之外每人再出若干小钱以作过会之用。要过会了会首用酒菜招待大家,每年三四次,谁急着用钱谁做会首,轮流坐庄,以解不时之需。” 
  这一席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人说北乡里有硬帮会,大面河有花红会,狗娃渠有孝义会,名称不同,条例各异,但都是帮穷人渡难关的。咱们修大堰造河滩地,不能给可怜人雪上加霜。当即各村长老就都说回去了先把纳钱会搞起来,修大堰的事就好办了。 
  陈八卦也在一旁静听着。面前的蒸馍蘸蒜原样放着,他的心思全在五圣师庙筹建高等小学的事情上盘算,听到孙老者的大户认捐一说,就心想他这油坊里的银子是出定了,而且五圣师庙的香钱也得给南华子一句话:广种福田事,万念一善了。 
  陈八卦正思忖着,牛闲蛋和马皮干却争吵起来。牛闲蛋说上工要敲锣,马皮干说敲锣是跑贼的信号,应该是上工先打钟,钟是神号,神一发令事情就能成。牛闲蛋就不服,要孙老者说话。孙老者就说:“多少年来,州河沿子上的人,一听锣响就是有贼事了,尽管有紧锣上山慢锣回村之规,但咱修大堰毕竟是办善事哩,咱还是用钟好。钟架子就搭在州河沿子上,他闲蛋叔,你去把金陵寺的当家和尚范长庚———噢,如今叫释悟真法师的求一下,借用他寺上的钟,还得选一个尽职责的敲钟人。”马皮干就问:“尿尿敲钟不?吃烟敲钟不?”   
  染房里(4)   
  孙老者正经作答:“咱实行五火六烟制度。除上下工各敲钟一次外,一天干活中连三顿饭共歇息五次,之外吸烟六次,都以钟声为限。违限者罚工,轻重公议。” 
  转眼就到了霜降。红薯挖了,柿子夹了,酸菜压了,就剩下种麦了。怎奈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大堰上的活也是三日开工两日停的。孙家的活自承礼亡后,染坊上就歇了业,孙老者只说等老二从景村回来了重新开张,可是说七月回来不见人,八月回来还不见人。一家人看得眼睛都滴血哩,陈八卦总说是和程掌柜家的女儿夹缠不清,到底是啥事嘛?是拿人钱了?是沾人身了?孙老者不免心下慌慌,如今这年岁瞎,千万不敢再有个啥事情。 
  十八娃是身子越来越笨了,情绪也越来越不稳,一到晚上就哭,哭了丈夫哭老爹,哭了老爹要她妈。然后就哼哼泣泣地唱,全是花鼓子的悲伤调,《石榴娃烧火》啦,《回河南》啦,《梁兄访友》啦,不折腾到子时不得安宁。孙老者安排高卷时刻照看,高卷就不敢马虎,黑来相跟着睡,上后茅房都要陪着。 
  镢头老三也是脾气越来越躁。海鱼儿被派出去寻找老四,上一趟南山不见人,上一趟南山不见人,三天两头往外跑,回来了也不往锅上来,连阴雨下得没了干柴禾,湿蕃麦杆一煨一股子黑烟,弄得整个场院子都狼烟雾罩。只说染坊上歇了业嫂子可以到锅台上来帮忙了,可高卷头上的公鸡毛一炸,说女人生娃是过奈何桥哩,青皮子后生你不知道有多怕怕,大男人务锅灶还不是一只胳膊的事。镢头老三也真正是镢头,他忙完了锅灶就看天,只操心种麦子的事。就问海鱼儿,海鱼儿说急啥哩,种麦是霜降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晚,等天上开了再说。而孙老者却见天天催,说要吃馍,泥里和,硬要稀泥咕咚,不要落了人后。他的思想里,天上开了,大堰上活也开了,要不到时候人家都上了堰,咱却在地里黏着,让牛闲蛋马皮干砸洋炮儿就没意思了。 
  其实,满苦胆湾的人都在心里担着一个沉:这十八娃月子一坐满,是走呀?还是守呀?按州川里的乡俗,守着的寡妇立牌坊,走了的寡妇烂箩筐,她十八娃能从这苦胆湾里走出去吗?唾沫星子都把她淹死了,人家孙老者又是那么有名望的人,眼见着屋里锅上又缺女人,是鸡是狗都不忍心走的。于是又有人猜测,孙老者那么急心让老二取仁回来,是不是叫跟十八娃熟亲呀?四个儿子殁了一个还有三个,随便哪一个和嫂子熟了亲这日子都能过,大贯爷的底子厚哩!但猜测归猜测,惶归惶,孙老者操心的却不是这些家务琐碎。他操心大堰上的工程可否顺当,操心五圣师庙上办高等小学是不是要把金陵寺的庙产也划一部分过来。因了范长庚和陈八卦之间的疙疙瘩瘩,这如今叫了释悟真的大法师是否乐意合作,虽说释家也主张公益教化,可是否愿意附了你陈八卦的风头就很难说了。当然也有人出了主意,说让牛闲蛋马皮干去和范长庚磨牙去,说成了算他二人办学有功,就准许他们子弟入学就读,说不成了还是州川的老规矩,得满二十年。孙老者心想,规矩归规矩,但依规矩捏拿人总觉着良心上不平整。 
  黑夜是一锅墨,再明白的家儿到了黑夜也给搅和匀了。你夫妻和美也罢,你父子翻脸也罢,你富得流油也罢,你穷得揭不开锅也罢,到了黑夜里,只要不躲土匪不跑贼,满苦胆湾的人都悄没声息地上炕入睡。西塬上人爱打花鼓子,哪怕砌个锅灶修座茅厕都要唱一尺子,可苦胆湾的人,在这个秋夜,这个雨夜,这个任谁都可以夹个虼蚤当马骑的瞎瞎年岁里,听惯了一个女人的悲哭和呻吟。女人一哭,满村里该哭的不哭了,该笑的不笑了,打骂娃娃的也住了手,一声声叹息跌落在农家院儿的泥地上。有谁能比十八娃更命苦呢? 
  可是今晚上,她没哭,也没唱。她和高卷嫂平平常常地说着做女人的妙处和苦处,说着十月怀胎的惊喜与烦恼。十八娃一会儿要吃辣萝卜,一会儿要吃涩柿子,高卷嫂就奔出奔进又是上棚哩又是挖窑哩,惹得十八娃也觉得自己好笑,就由不得抱住老嫂子满脸上亲。 
  老嫂子就逗他说:“其实,怀娃女人最难受的时候,唱倒比哭来得痛快。” 
  十八娃就说:“你怀雨生的时候,也唱得出来?” 
  高卷把满头的乱发朝顶上拢一拢说:“咋不唱哩。你哥唱了一辈子臭臭花鼓子,听也听会了。你不知道哟,任你恶心呕吐,任你心慌腿麻,任你骂男人多么不是人,罪还得自己受哟,不如把苦水水唱出来舒坦。” 
  十八娃问:“那你都唱的啥呀?” 
  高卷嫂说:“想起啥唱啥,看着他不顺眼就唱他是尿床王恶心他,可唱着唱着就唱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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