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有狗挡路,前唱:“有蹄有咬!”后唱:“唤老板娘拿绳子拴好!” 
  有猪挡路,前唱:“前头一个毛拱地!”后唱:“打个连环高挂起!” 
  这几个轿夫唱的腔调很滑稽,声音很大,惹得路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和郑美庄的头上。我怪难为情,更觉得这么“威风”地游览山景,实在过于招摇。 
  我们游了南山、文风塔、黄桷桠,然后沿着一条平坦的马路,到达黄山。 
  黄山风景很美,古树参天,在蜿蜓的山道上,自两边伸来的繁茂枝叶,交织成一片厚厚密密的绿色网盖,太阳几乎全部被隔绝在半空,走在路上,周身像突然跳进游泳池那么凉爽轻快。偶尔阳光穿过细小的空隙直泻到地上,俨若条条晶亮的金质长针。 
  我们步行走上黄山,轿夫留在山脚下了,是我提议要他们在那儿休息休息。郑家的别墅就在半山腰,是一栋纯西洋式的楼房。 
  “我的三个哥哥当初都很爱打网球、游泳。”郑美庄带我进入别墅,指着院内的一个网球场和游泳池说。 
  “现在他们在哪儿?”我问。 
  “一个死掉了,一个在川北带兵,一个在重庆替爸爸经营钱庄。” 
  “你没有姊妹吗?” 
  “有,”她说,“不过不是我母亲生的,爸爸的两个姨太太每人都生了一们女儿。我讨厌她们!” 
  原来这栋别墅目前正由郑总司令的两位如夫人居住。 
  进入房内,郑美庄俨然仍以主人的姿态与口气,指挥着别墅里的勤务兵与女佣烧咖啡、做点心。一位郑太太亲自下楼相当客气地招拂我们,另一位郑太太正在楼上打牌,我们上楼后,她也很客气地连说没有下楼迎接我们甚为抱歉。她们又坚留我和郑美庄吃过晚饭再走,还说两个小女儿很想念大姐姐(指郑美庄),不巧今天进城看电影了,晚饭前一定可以赶回来。 
  我们本未预定在黄山吃晚餐,玩到四时多便下山来。若不是郑美庄替那位郑太太打了两圈麻将,我们会更早离去。 
  “要我等那两个小鬼回来?我才不要呢!”走出别墅,郑美庄对我说,“姨太太生的没得好货!” 
  “不可以这样讲,”我马上阻止她,“小孩子有甚么过错?错在大人呀!” 
  “咦?你这位思想家的思想硬是与众不同。”她笑一下。 
  “真的,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还想说一句,你那两位姨妈也没有甚么大错,算起总账来,错得最多的是令尊呀。那两个做姨太太的女人,不是太弱的弱者吗?” 
  “谁要她们肯给人做小?不要脸!” 
  “她们不肯,还不照样有别人肯!令尊那么有势力,敢说声不肯的,恐怕也太少了。” 
  “哼,你看她们刚才对我们好客气,便同情她们啦!是不是?哼,她们那也是‘笑面外交’呀!”郑美庄气愤地说,“她们俩是联合阵线,专门对付我妈妈——自从她们住在黄山,妈便不到黄山避暑了。妈一生气决定每年改去昆明,昆明四季如春,可比这又好多啦。去年冬天我不是去了吗,那儿夏天和冬天气候差不多,多安逸呀!今年暑假我一定带你去好不好?” 
  “我可没有那种福气呀,暑假我还要照旧到报馆去担任短期工作的!” 
  “真煞风景,”她把嘴一撇,“你常喜欢这样,在人家高高兴兴的时候浇冷水!” 
  “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在一道玩?讲真话!”她又追问了我一句。 
  “并不是——”我回答着,我还想继续很温和地告诉她,我非常感谢她今天带我整日游玩的盛意,只是她父亲的影子一直罩着我的脑际,使我的情绪奇异地恶劣。然而,我不知道这番话该如何说出来。 
  “美庄,你的老太爷是不是最近身体欠安?有甚么不舒服吗?”鼓鼓勇气,我这么说。 
  “没有呀,他近来身体很好啊。” 
  “那,怎么他吃鸦片呢?” 
  我想,她也许会替她父亲否认;她没有。她回答得很实: 
  “爸爸吃了很多年了,妈也吃!” 
  “政府不是早就禁烟了吗?” 
  “禁别人禁不了爸爸呀!谁敢管他呢?别说爸爸;妈妈也没人敢管呀!她每年从昆明回来,都要带回来最好的‘云土’哩!她就装在饼干盒子或是小皮箱里,飞机场里的检查员一见是我妈妈,立刻说:‘郑总司令夫人来了,免检查!’——”郑美庄说得十分得意。 
  我几乎叫出来:“郑总司令的千金,我们实在难以做更好的朋友了,我憎恨你的家庭!”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是,郑美庄居然没有发觉到,她仍高高兴兴地拉住我的手,摇摆得高高地,在绿荫遮掩的山道上,蹦蹦跳跳地走。 
  在黄山脚下,我们重新各自坐上一抬滑干。一路我没有讲一句话。郑美庄问我: 
  “你疲乏啦?怎么话都累得讲不出来啦!” 
  是的,我疲乏了。对于和如此一位贵族小姐中间的友情,我确是感到了几分无力支撑。 

  四十六 

  暑假前夕,校内各省同乡会联合举办了“欢送毕业同学盛大晚会”,校长与多位教授也来参加,节目精彩繁多:独唱、合唱、小提琴、钢琴、古筝、踢踏舞、口技、奉天大鼓、秦腔、川戏、平剧清唱——平剧大受欢迎,由于操琴的那位教授当真拉得一手好弦儿,唱的两位同学调门高,声音洪亮,显然大卖力气,只是偶尔出现荒腔走板状况,令“琴师”皱了两次眉头,唱者似有领悟,唱完时直向老师抱歉,教授笑称:“票友唱戏,都会闹笑话,你们唱得已属难得了!” 
  这时,突然有人提议: 
  “北方佬都会唱平剧,请张醒亚同学唱一段!” 
  郑美庄猛古丁地站起来喊: 
  “你们说对啦!在我家我听过他唱小生!” 
  懂戏的教授与同学立刻说: 
  “小生,好哇!唱辕门射戟吕布,黄鹤楼周瑜!” 
  “美庄,”我一本正经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小生?” 
  “糟糕,我没有说清楚,”美庄向大家宣布,“我是说:张醒亚曾在我家随着留声机小声唱,方才我说成了唱小声——他会很多老生戏。今天他可以唱大声,大声唱啦!” 
  掌声四起,面对热烈的鼓舞,我不好意思太使人扫兴,便恭请那位教授为我拉了一段“李陵碑”,太久不唱,我居然还记得全部唱词。台下大吼大叫:“再来一个!安可!”我深深鞠躬答谢,又唱了一段“洪羊洞”。教授居然夸奖我是标准谭派,掌声再起,我谦虚地说:“或许是嗓子里有痰的‘痰派’吧?” 
  赞誉声此起彼落。美庄捉住我的手: 
  “晓得你会唱,却不知道你竟然唱得这么好!你怕我学吗?一直深藏不露,好自私呀!你还会些什么?今天统统招出来。” 
  我还没有答话,美庄凑近我耳边: 
  “我真没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唱得这么受人赞扬!唉哟哟,射击!田径赛!写文章!讲演!又加上唱平剧,快从实招来,你还会什么?” 
  “谢谢你的夸奖。” 
  “真是十项全能呀!”她做了个鬼脸,轻声说,“我看,我看哪,你唯一不会的,就是谈情说爱——”说罢,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响应,未多加思索,说了一句: 
  “我可以慢慢学。” 
  “够幽默!”她连连大笑三声,惹得同学们异口同声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 
  自那天起,郑美庄与我之间,多了一个两人都喜欢的话题——谈平剧。 
  美庄一向喜欢“请客”。“我请客!”几乎已是她的口头禅,对一般同学如此,对我更不例外。我并不喜欢大吃大喝,却乐于接受她请客看戏,好几次她请我去观赏当时享有盛名的“厉家班”与来自山东的“实验剧院”的演出。最令我看得、听得过瘾的,是“厉家班”厉慧良的武生戏“挑滑车”,与“实验剧院”院长王泊生演的关公戏。 
  多日来,显然看得出郑美庄心情愉快。快乐是有传染性的,常跟郑美庄在一起的同学们,似乎都感染到喜悦,老实说,也包括我在内。维他命G一劲儿地说:“郑美庄这阵子天天眉开眼笑的,变得比以前更好看了。”又说:“丈母娘”竟告诉他:她与一些女同学都真地祝福我和美庄,认为我们是天作之合理想佳偶。最低领袖则一连跟我说了几回:“我对郑美庄的印象可确实改观啦!自从那次在医院手术室,看到她那一脸焦急关心,又看到她眼眶里滚出来泪珠,我完全承认她是本质很好的女孩子——” 
  是的,郑美庄本质原是很善良,只因为特殊家庭环境的娇纵,使她的习性、观念与我之间有着一大段差距。我时常默想她的好处,也感念她的好心;然而冷静下来时,又会越想越觉得她和我很难成为理想的一对。许多理由如此提醒我,最大的理由,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仍盘据我心,不肯让出空隙。 
  当我和郑美庄一起高兴地观赏平剧或谈论平剧时,心中便断续浮现当年我拉胡琴,唐琪唱麻姑献寿的情景——我尽力想排除那段记忆。对郑美庄,我觉得有一份歉疚。 
  我也曾如此想:果真唐琪始终真挚爱我如初,我该为她“守身如玉”,果真唐琪为我殉情而死,我该为她“守节终生”;可是,她已经背弃我,她已经不爱我,她不但未死,且正在纸醉金迷的欢乐场中过活——想到这,我很她,恨她入骨;然而,我很快地感觉出来,我所以恨她,还是由于爱她的心未曾全部冰冷;否则,对于一个丝毫不爱的人,又何恨之有? 
  我抱怨命,我抱怨为何不要唐琪和我在此时此刻此地开始相遇相爱! 
  当郑美庄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几次险些叫出来:“为什么你不是唐琪?为什么你不是唐琪?” 
  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唐琪有郑美庄千万分之一的财富,也不会沦为舞女歌女了,如果唐琪能在沙坪坝读大学,她定是个备受师长与同学喜欢的好学生,她的美貌不知道该如何使同学们吃惊!她比郑美庄好看得太多了,同学们会给她破例地打上“五百分”!她很能吃苦,她会和我一起勤奋读书,俭朴度日,我俩会被人称羡为一对十全十美的理想爱人——如果,她愿意做护士,重庆这儿有的是医院,沙坪坝上就有好几家,那样,我们也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还可以介绍最低领袖、维他命G、郑美庄、一大堆男女同学跟她认识,她一定会热烈地拿他们当好朋友看待,尤其我更要她特别对郑美庄好,要她爱郑美庄如同爱一位小妹妹—— 
  唐琪、唐琪、唐琪——天哪!到何年何月何时,我才能忘下如此难忘的唐琪啊? 

  四十七 

  一天清晨,我接到了自贺大哥工作的机关寄给我的一封信,急忙阅读一遍,原来是一位尚先生写来的,信上说他最近自天津辗转抵渝,在津曾与贺大哥和我姑父会晤,并且姑父托他给我转拨来一笔款子,嘱我立即到他那儿一叙。 
  万万没有想到的,令人狂喜的好消息呀!我立刻请假去重庆找到了尚先生。 
  首先他将两万法币交给我,对于我,这是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当时颇令我暗吃一惊。 
  “在天津,令姑丈托贺力兄转托我替你拨款。两千伪币,按目前行市折合约为一比十,所以我应该交给你两万块钱,”尚先生接着说,“我曾和令姑丈见过一面,他要我告诉你:你的姑母很壮实,每天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你,听到贺力兄回去说你已在四川读大学,她高兴极啦!妳的表哥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一个男孩,你的表姊也订婚了,对方是一位在邮政界做事的。” 
  “贺力大哥呢?”我问尚先生,“他怎么不跟您一路回重庆来?” 
  “唉,”尚先生叹了口气,“我本想不告诉你的。因为他工作得太积极,他被捕了。” 
  当时,我觉得一阵晕眩,眼泪立刻滚跌出来。若非跟尚先生是初次见面,我想我会放声一哭! 
  “用不着太难过,”尚先生劝我,“我们任何一个敌后工作者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贺力兄被捕的前半小时,我们还在一起,我若再晚离开他半小时,便会一块儿被补了。我知道贺力兄非常爱你,你为了感念他,应该把悲愤化为力量。也正为此,我已写信告诉他的弟弟贺蒙了,你们都要好好充实自己,储备力量,给他复仇——” 
  “他已经遇难了吗?”我问。 
  “我临走那几天,还没有听说,现在就不知道了。” 
  猛然间,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尚先生握紧我的双手: 
  “好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没有用,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你该把悲愤化为力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