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与黑 作者: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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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 作者:王蓝-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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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心不服的。 
  那是一个奇寒的冬天,贵州的气候比四川更冷。大雪刚刚溶化,九盘山崎岖险恶的山路,变成了一座巨大冰场,车辆在上面滑行,剎车几乎一律失去效用,好几部卡车翻在路边或跌毁山谷。想起美庄对我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我不但完全体谅了行前她对我的争吵,而且对我自己行前未能用更体贴、更温柔、更委婉的话劝慰她,感到愧咎。 
  我一再地想,返回重庆后,我一定要比以前更爱她。我相信,我的爱会把这次争吵变为我们一生共同生活中最后的一回争吵。 

  五十二 

  我到达贵阳的当天,独山失守。贵阳城内拥满了山广西撤退下来的难胞,那些不甘被奴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白天摆上地摊拍卖他们最后的一批衣物,晚问睡在收容所的稻草上,或是干脆就露宿在街头;然而,他们都有信心,坚信国军就会将他们失去的家园从敌人的铁蹄下夺回来。遍访难胞以后,我开始接洽到城外第一线采访。 
  在最前线,我访问了士气高昂坚苦卓绝的国军官兵,和统率他们与敌人奋战的一位四川籍的优秀将领——孙元良将军。 
  他们这支部队的番号——二十九军,引起我莫大的兴趣与莫大的感触。二十九军原来是抗战前宋哲元将军麾下驻防平津的部队番号,那支由朴实勇敢的北方汉子们组成而以“大刀队”闻名中外的好队伍,在芦沟桥畔首先抵抗日军,并且在华北战场以最劣势的装备一再给予敌人痛击,后来,由于牺牲惨重,整训改编,“二十九军”便成了历史上的古老名词;如今,那一光荣的番号从新配置在这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头上,真是最恰当,也最令人兴奋了。因此,我像遇到了多年久别的老友般地,和他们欢聚在一起。我彷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当年在天津近郊韩柳墅我和贺蒙一大伙同学慰劳二十九军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令我追念不已。 
  我没有说错,这支“新二十九军”确实很硬,五天后,他们一举克复独山,继以猛烈攻势迫敌溃退至河池附近,黔桂战局自此得以稳定。 
  我每天都把战讯拍电报给重庆的报社,另外我还写了不少篇特写长稿。两周后我返回重庆,我的工作幸能获得报社的满意,以至奠定了抗战胜利以后被报社重用的基础。 
  美庄见我回来,总算笑逐颜开;只是对我登在报纸上的特写稿比寄给她的信笺整多了一半,而稍不开心。 
  我向她赔礼,连说下次不敢,以期使她称心如意,而停止对我喋喋不休的嗔怨。我想,为了使对方消气,轻松地赔个不是,说声“下次不敢,”原该是爱人中问常有的平淡的事。可是,美庄以后便时常以我这句话,作为坚固的堡垒与有力的武器向我对抗,要我屈服。动不动,她就会说: 
  “你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忘了上次你亲自向我赔罪,并且亲口说过‘下次不敢’啦?” 
  如果是为了一件小事情,我便再度摆出“无条件投降”的姿态,以满足她的“自尊”。我想,我应该这样做,我已经说过了,我决心要比以前更爱她。 
  有时候,美庄也知道她的话常会说得有些过火,便带有歉意地用双手钩缠住我的脖子,两只脚抬离地面,像个小娃娃似地向我撒娇撒赖,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着: 
  “你比我大,当哥哥的总得让给小妹妹一点才对!我从小脾气不好,没有人敢惹我,爸爸常说我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自从遇到你,不是已经改好了很多吗?你还不满意呀?我还可以继续改啊!” 
  我够满意了,只要她这么一做一说,我无法再不满意。 
  寒假期问,我们筹备订婚。 
  订婚“场面”的大小,我希望“国难期间一切从简”;美庄希望做“适度”的铺张。美庄的理由很动听: 
  “爸妈要大铺张,并不是我内心不赞成,是怕你不太赞成,所以我便为你牺牲己见,改为一个小铺张。我家亲友太多,闹热的场面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当初我两个哥哥订婚结婚,都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供应亲友、邻居,甚至不相识的人足吃,还唱了三天戏。按说我得比他们办得更热闹才对,因为我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呀!你一向鼓吹‘节约’,就‘节’一点好了;不过,这是一个隆重、神圣、伟大的典礼,无论如何也总得办得像个样子!” 
  我完全同意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旨办理。为了爱,这不能算做纵容。我如过于坚持己见,会被别人耻笑为“穷人的自卑感作祟”。何况,订婚仪式原该在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进行,如果“节约”会带给我的未婚妻和她的一家人不快与不祥,确也是我不愿意做的。 
  那是一个晴朗冬日,贺喜者纷纷说天老爷也为我和美庄这一对佳偶的定亲而开心!郑家十一个天井与每个厅、房内,都挤满了贺客;当然绝大部分都是“女家”的亲友,里面包括了过去和当今军、政舞台上最活跃最显赫的人士,与银行家、工商业巨子、大绅粮,以及地方闻人。我也请了几位客人:报社的部分朋友和上次给我拨款的尚先生;另外还有贺大哥的两位朋友,与姑父为我介绍过的爸爸的两位老友——自从那年贺大哥离渝北上前,曾带我分别拜候过他们,后来就一直没再去看望人家,四川的规矩订亲一律不送礼,所以我便决定请他们几位参加这个订婚的宴会,而不必使人家有所破费。学校里的训导长、总教官、教官,还有许多位教授和同学也都来了,那是属于我和美庄共同的嘉宾。 
  三位军界耆宿,应美庄父亲之请,分别担任了我们的订婚证明人和双方介绍人。平心而论,我对这三位老先生的印象有点主观地欠佳,因为我知道他们在当年军阀内战史上,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今天却是对任何人都那么和善而亲切,尤其在致词时,把美庄和我都说成那么可爱与优秀,并且他们一再提到我逝世多年的父亲,颂赞他是一代名将,又夸奖我是将门虎子,他们似乎已经忘记,当初我父亲跟他们正是国民革命与封建割据的两个敌对阵营中的生死搏斗者。 
  最使我满意,也最使大伙儿高兴的,是来宾代表之一的维他命G的致词。他一本往常诙谐的作风,讲述了一些我和美庄的恋爱过程中的小插曲,他说他实在最有资格做介绍人,因为他曾义务地将美庄和我的消息相互播送,并且每次都像旧日媒婆似地给双方添加上一些美好的形容词。他说他是我们爱情火炉中的木柴或煤炭,又说他是我们制造“爱情氧气”时的触媒剂!二氧化锰。最后,他说: 
  “今天我们吃了醒亚和美庄的订婚喜酒还不过瘾,我们得尽快地再要他俩请大家吃结婚酒,我愿意先在此地预祝他俩一旦结婚,定可白头到老,并且必然要每年请大家吃一次喜酒,一直连续请上六十年:结婚一年是‘纸婚’纪念、要请酒,二年是‘棉婚’纪念、要请酒,三年是‘皮革婚’、四年是‘亚麻婚’、五年是‘木婚’、六年是‘铁婚’、七年是‘黄铜婚’、八年是‘青铜婚’、九年是‘陶瓷婚’、十年是‘铝婚’、十一年是‘钢婚’、十二年是‘丝婚’、十三年是‘花边婚’、十四年是‘象牙婚’、十五年是‘水晶婚’、二十五年是‘银婚’、三十年是‘珍珠婚 
’、三十五年是‘玉婚’、四十年是‘红宝石婚’、五十年是‘金婚’、五十五年是‘翡翠婚’、六十年是‘金钢钻婚’——他们一定可以请大家吃‘金钢钻婚’纪念喜酒的,因为他们的婚姻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他说得又快又流利,真难为他记得这么熟悉,许多来宾对此大感兴趣,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相互询问: 
  “贤伉俪今年是甚么婚纪念呀?‘银婚’?‘珍珠婚’?‘象牙婚’?还是‘金婚’?‘金钢钻婚’?” 
  有的人更把致词完毕的维他命G拉到一边: 
  “老哥,对不起,请再说一遍,让我抄在小日记本上。” 
  酒席散后,一部分客人陆续告辞;一部分客人——大多是我们的同学,挤在一起,说笑话、唱歌、唱平剧,闹了半夜才呼啸而散。我本想跟最低领袖、维他命G一堆人同时离去,独自回报社睡觉,美庄却已叫勤务兵在郭秘书住房的侧室给我安置好睡铺,她说许多亲友今天都在家中玩通宵,我如走开岂不太煞风景! 
  我不愿意扫美庄的兴,只好陪她到各个厅房的亲友处继续周旋。那些客人大多都在兴高采烈地玩着“牌九”、“朴克”、“掷骰子”、“麻将”,或是四川的“乱出牌”。美庄又为我特别介绍了许多位她家的近亲好友,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正在穷凶极恶地豪赌“朴克”的几位中年军人,美庄一律称呼他们为某某司令,某某司令,我不解何以会有这么多的司令?美庄轻声告诉了我: 
  “他们是爸爸旧日的部下,那时候爸爸当军长,军长下面还可以派司令,像刚才那几个人,有的是江防司令,有的是一路司令,有的是二路司令——” 
  接着,美庄又给我介绍了一位兵工厂厂长,一位造币厂厂长,和两位“外交代表”。她解释: 
  “他们也都是爸爸的旧属,那时候,爸爸好神气哟,自己有兵工厂,自己有造币厂,中央根本管不着,那两位‘外交代表’就是代表爸爸和四川,专门跟中央办‘外交’的哟!喔,现在我们不行了,自从你们‘中央派’来了以后——” 
  “你说甚么?美庄?”我微微惊讶地,“你说我是‘中央派’?” 
  “是呀!”她答着,“爸说的你是‘中央派’!” 
  “哈哈,我这么年纪轻轻的,哪里来的甚么‘派别’呀?再说令尊大人不正是中央当今的红人吗?” 
  “是呀,”她也笑起来,“爸说过了,说他归顺了中央;‘中央派’ 的你,又归顺了他的女儿——” 
  我俩谈得尽管很轻松,可是我却更藉此多知道了当年军阀在割据时代的气焰与荒诞,以及今日仍然潜伏在他们内心中对于中央政府的芥蒂与隔阂。 
  夜半以后,美庄的父亲精神百倍地出现了,想是刚刚吸足了鸦片。他走近每一个牌桌前,都愉快地叫着:“我们今天可要‘长期抗战’呀!等下我来参加一脚,好让你们大大地‘献金献粮’——” 
  几位客人让我打牌,我实在不会,只好谢绝;他们又让美庄参加,她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是,她看了我几回,没有发现到我的同意的眼色,便也推说: 
  “打得不好,没得资格上场!” 
  吃夜宵的时间,美庄不住地跟我咕哝着: 
  “等一下让我打一会儿牌,好吗?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哇,该叫我玩得高兴呀!” 
  我知道,我再想阻止她是很难了,尤其她这么地说出来理由。我点了点头,可是我希望一人早点去睡;她不肯,她一定要我坐在她身后,看她打牌。我说看不懂,她说那正好学一学。 
  这实在是要我受罪。四川的麻将花样特别多,像甚么“嵌心五”、“么九将”、“二八将”。“不求人”、“全求人”、“一般高”、“联六”、“联九”、“阶阶高”、“姊妹花”、“喜相逢”、“五门齐”、“双龙抱柱”、“一条龙”——以前我从未听人讲过;美庄却是打得那么熟练,每逢“胡”掉一次,快活地把牌一倒,便流利万分地数出来一大串“名堂”和“翻”数,如果是“自摸双”或“满贯”时,她更会跳起来,扭转回身,抓住我的双手或双肩,连连摇晃,一面叫着: 
  “好安逸,好安逸!‘辣子’!‘辣子’!(四川叫‘满贯’为‘辣子’)” 
  美庄的左右侧是两位太太,对面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那位男士给我的印象相当深刻,美庄为我介绍时称他是曹副官,可是美庄和那两位太太直接召呼他时都是叫“团总”,他答应得非常痛快。那两位太太一边摸牌,一面拿“团总”开心,连说: 
  “今天这可是‘三娘教子’啦,团总,还有哈子话说?” 
  “没得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妈哟!”团总把双肩一耸,脖子一缩,说得好干脆。 
  三位女士一起满意地笑起来。 
  “唉哟,对不起,大小姐,”团总忽然把头一仰,直瞅着美庄,“您刚订婚,还没有结婚,没得资格当妈,我只能叫你姑姑,今天这是‘二娘一姑教子’!” 
  三位女士笑得更厉害了,前俯后仰地笑个不止,半天半天连牌都顾不得摸。 
  我对这位团总——曹副官,实在不太欣赏,这样厚面皮的男人,以前在我的生活圈中确为罕见。他把头一侧,竟冲着我开腔了。 
  “张先生,那么您就是我的姑父咧!” 
  “托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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