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无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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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无腔-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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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我们的谈话没完没了:父老、乡亲、谁家和谁家的孩子……这一夜我们似乎远离了北京。愿蟋蟀就在我家定居吧!



土地



  沙漠中找不到水,将手帕包了饼干埋入深土,饼干吸取土里的水份,救了干渴者的命。人,一切向土地吸取!
  大杂院无处泼脏水,挖个渗水坑,倒吧,脏水都渗入土里,土地容忍一切!
  江南三月杨柳岸,母亲的慈颜;戈壁滩浩瀚汪洋,母亲的胸膛。我画了一幅原野山岭,题名《母亲》,有人以为弄错了画名,没错,怎能错认母亲。
  太阳的温暖总被人歌颂,我登上高高的雪峰,更近太阳,却十分寒冷,离土地太远了!叶鲁番的烈日难熬,人们躲进地窖,土地深处好!
  人民诞生于土地,儿子像母亲,人民似土地。
  海外的游子,随身带着一包祖国的土,多少朝暮,打开泥土,聊寄相思苦!



晓月



  并非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思。
  火车奔驰,窗外郁郁葱葱:高梁、玉米、大豆、水稻……远山苍翠,晨曦斜照,高高低低抹上片片微红。人,显得很小,但朱红的背心和白的头巾特别醒目。一切都刚刚苏醒,开始活跃。
  偶抬头,天色空濛,淡淡的浅蓝色,其间隐现着苍白的月亮。她不圆,欠丰满之美,又无撩人愁绪的如勾媚态,无光无色,太平淡了,于是悄悄消逝于世间的背景里。她有过骄傲的时光,人们围绕着她团聚、恋爱、歌唱……她柔和的光抚慰了聊斋的女郎、忧郁的嫦娥、酒醉的李白。那时候,一切繁琐的细节、无聊的真实、狰狞面貌的奸许心肠统统被投进了黑暗的深渊,只让无邪之美显现。人们苦于炎热,月下清凉如水;人们厌恶刺眼的杂色,月色朦胧启示了和谐之美;逼真往往伴随着可怕,月光赋予人间透明的幕纱。月圆月缺,圆圆缺缺之间含蕴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希腊人崇尚日神阿波罗为文艺之神,他们弄错了,怎能看不见月亮呢,大概晚上睡得太早了。
  火车轰隆轰隆,跨过钢铁大桥,越过黄土高原,是正午时刻了吧,极目不见阴影,遍野热气腾腾,万里晴空,一色蔚蓝,消失了那苍白的月。她凄凉地隐去了。完全被人遗忘了。但她知道,其实太阳已开始西斜,晚霞之后,是她的世界了,人们又将陶醉在她的怀抱里。月亮与太阳各有自己的半个世界,似无可争,但偏有“醒”与“梦”之争吧,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谁说日光下是醒?月光下是梦?



大宅(1)



  江南乡镇人家密集,在那参差错落黑压压的大片屋顶中,往往有几处突出高大的山墙,其屋顶也格外的大,傲视周遭矮屋,诚是大宅!雄心勃勃的大宅府第已尽失气宇轩昂,门厅先已被几家分居,讲究的窗户也被砌死作了谁家卧房之壁,门楣虽依稀可辨,也早陷入几户人家的夹道之中。阴暗的夹道窄而深,几乎只容一人通过,我原以为是人家内室,不敢冒昧跨入,及知乃是曲径通道,便好奇地一路观察着步步深入,暗巷深深深几许,细瘦的深巷串联着许多人家,左转右拐,楼上楼下均属不同门户,各家男女老少挤挤一室。室外偶有小院,院里窜出参天的高树,间或伴有一丛月季。无小院之家也在木头窗口用破盆废罐种有花草,大都枝叶繁茂,生气勃勃。这众多的住户百姓都生活在共同的大宅屋顶庇护之下,或屋里建屋,因之那串联各户的夹道有时是在楼下穿行,故而阴暗,角落里不免蛛网缭绕。忽在谁家的庭院口见到精致镂雕的修长窗格,令人惊叹其木质精美。再寻看那窗格顶部的纹样,那里却被另一家住户晾晒的衣裳遮住了。
  大宅总是选择临河风光美好的环境,用水又方便,今天宅里众多住户也还能体会到这一点。天晴日,无数洗刷后的马桶便在宅前集体排成一大片,相互拥挤着晒太阳。
  有一回,我隔河画对面临河的一角门窗,及进入清流的石台阶,画里人家幽美宁静,吸引我要寻路进去探访。但,看得见,进不去,无路可通,条条小路都被大小住屋挡住,处处碰壁。一位热心人带我到另一方向一户人家的前院穿进去,穿过又一条暗黑的窄弄,又穿过许多人家的前门后院,终于到达了我的画里水榭。近看更佳,水从榭底穿过,那是他家内河,临流墙脚基石上刻有系舟鼻孔,从这后院登舟,便可通达大河,扬帆苏航。我正想像当年大宅老爷或太太闺秀们被搀扶着下台阶登舟的情形,突然一股臭气扑鼻,再看脚下,昔日的荷塘已是一池浊水,乌黑的水面浮满了鸡毛、笋壳……垃圾堆在不断侵占有限的水面。
  退出水榭后,热心人指着一户向我介绍这大宅里残存的明代大厅,我探头看看,厅里琳琅满目:大床、小床、饭桌、躺椅、尿布、牛仔裤……主人惊异又和蔼地请我这不速之客入坐,指点栋梁,评说大宅故主“赵百万”的故事。
  出了宅院,仿佛瞎子摸过了象,如今是该我借助形象的思维来构成当年大宅的全貌和风采了!据《旅游天地》报导,浙江东阳正在修缮明代卢宅。原宅主卢某是明代进士,建宅11000平方米,房屋上千间,并有牡丹、芙蓉、飞禽等13个各具特色的园林……无论进士、达官、巨商,当他们能营建如此大宅时,谅必已年高花甲,自己已并不能享福太久,大宅似乎为了荫蔽子孙。却也总是子孙来分割大宅,子孙又生子孙,大宅于是被分割再分割而消亡。但正是依靠了大宅之营建,能工巧匠们才有饭吃,虽然付给他们的饭钱只占营建成本的九牛一毛,却就靠这点微薄的饭钱维护了伟大的传统,孕育了生生不灭的艺术生命。我在写生中处处追念巨匠们的慧眼巧手,也处处碰见大宅主人终于被示众的窘相。
  俱往矣,我也不总陶醉于古色古香的风貌中,视线一转,二层、三层楼的新居已在乡镇边缘拔地而起,虽然形式不甚美观,有些装饰也嫌俗气,但亮堂,干澡,实用,大宅里的居民们正盼望迁入这样的新居去。说树说树
  “夏木荫浓”,这是30年代我投考江西省立常州高中时的作文试题。当时感到这题目太深奥,很难发挥。因之我每见到浓荫的树木,总会联系到那试题,想从中悟出点什么道理来。一直到学习艺术后,才深深体会到树木之美,其浓荫之迷人,但并未思索其哲学含蕴。
  童年的故乡本有很多高大的树,孩子们谁也不理会树有什么美,只常冒险爬上高枝去掏鸟窝。后来树几乎被砍光了,因为树干值钱。没有了大树的故乡是多么单调的故乡呵,也似乎所有的老人都死去了,近乎凄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最珍惜老树,因树比人活得久长,抚摸老树,仿佛抚摸了逝去的故旧亲朋,老树仍抽枝发叶,它尚活着,它自然认识世世代代的主人,至于千年古柏古松,更阅尽帝王将相,成为读不尽的历史卷轴。
  人们到树下纳凉,摆小摊,四川的黄桷树荫更是挑夫们中途最佳的歇脚处,那里还往往有小姑娘卖茶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如果没有了古柳,盲翁就失去了卖艺的好场所。夏木荫浓固具郁郁葱葱之美,而冬天的树,赤裸着身躯,更见体态魁梧或绰约多姿之美,那纯是线结构之美,进入抽象美的范畴了。不少人沉湎于人间丰腴,不爱看冬天的树,因其荒秃。宋代画家郭熙几乎专画冬天的树,郭熙的画面充满强劲的筋骨,郭熙的世界是树之精灵的世界,是人之精灵的世界。
  作为郭熙的后裔,我永远在探寻树的精灵。到江南写生,要赶早春,杨柳枝条已柔软,才吐新芽,体态袅娜,一派任东风梳弄的妩媚风韵,远看如披了轻纱,诗人说:“柳如烟。”黄山松背靠石壁,无地自容,为了生存呵,不得已屈身向前伸出臂膀,生命的坎坷却被人赞赏,说那是为了迎客、送客、望客。美国的尤色美底大森林有我见过的最大的松树,笔直参天,高树仰止,汽车从树基裂开的大洞间穿行。如何表现其高大,画家煞费苦心,最大最大,未必最美最美。六十年江湖生涯,老树最是莫逆之交。滨江的大榕树,遍体垂挂着气根,蓬头散发,永葆婆娑风范;冰天雪地,白桦无寒意,回眸秋波,以迎稀客;四月天,北国的枣树依然光秃着乌黑、坚硬、屈曲的干枝,瘦骨嶙峋,傲视群芳。天南地北,我见过的树,爱过的树确乎不少,但大多叫不上名,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一回在贵州凯里地区的原始森林里爬坡,背着笨重的画箱,全靠两只手攀着树枝前进,有些树看来躯干结实,不意一抓却成灰,我摔跤滚下,几乎丧生。这是初次见到站着死去的树,寿终正寝,真正享受了天年。



大宅(2)



  能享天年的树毕竟不多了,人们懂得了植树的重要,“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是人类的美德,为子孙造福的职责。毁尽了树,人类自己也将毁灭,于是地球上只剩下高昌、交河、楼兰……树不仅是生命的标志,也是艺术的标志。生命之树长青,其实是艺术生命长青,人总是要死去的,艺术才能跨越时代。“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作者永存在艺术中。然而艺术极难成活,比树难活多了。人们说风格是人,也可说风格是树,像树一样逐渐成长。树的年轮是一年一年添增的,而风格的形成还往往不一定与岁月成正比,未必越老越有风格,但却绝对需要长年累月的耕作。众目睽睽,空头美术家满天飞舞,君不见在花篮簇拥的展厅中,有最长、最大、最小及用脚、舌、发制作的符咒。作者往往是三年、二年、一年成才的英俊或美女。雨后多春笋,更多杂草,报刊传媒分不清笋和草,胡诌颂词,有偿新闻,反正无人管得。中华沃土真的让位给杂草了,还有人种树吗?哪里去寻夏木荫浓处?天坛、太庙,依傍的是祖荫。



温馨何处



  温馨应属于家庭,人们大都渴望建立一个温馨的家,似乎这是人生首要大事。
  爱是内在的本能吧,青年时代喷发出来的爱之火花,燃烧自己,燃烧被爱者。幸运的,有情人皆成眷属。《浮生六记》脉脉温情,流溢着夫妇之爱,该是温馨的诠释。大部分夫妻品尝过温馨,但温馨是春风,是雨露,她并非永恒的化石,她经不起冰雪的袭击,她往往夭折,英年早逝!
  人,是独立的个体,从生理到精神,每个人的成长与发展都不相同。漫长的旅途中,各阶段都有同路人,成为知己、密友、恋人,然而走呵走呵,有意无意,他们分道扬镳了。不同的阶段自然会遇上不同的知音,不应以“水性扬花”覆盖复杂人生中所有人们情感的自然演化与变质,海枯石烂的盟誓正是为了对抗这强大的自然演化规律。白头偕老的佳偶今天毕竟还是多数,人们以银婚、金婚来赞扬。他们之间,相互了解,更重要的恐是相互谅解与迁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努力协调生活,保持了家室的温馨。但两人真正能为共同目标而携手奋进的,当属凤毛麟角,令人欣羡。每个人,挖到内心深处,几乎都是孤独的。事业的发展曲折多变,道路崎岖,于是同路人均有阶段性,鲜能一同到底;生活中的伴侣提倡终生制,但终生制的伴侣往往是以牺牲彼此的精神特性为代价的。知识水平低,并无多大抱负的人们的婚姻多半较稳定,只是过过日子么,好说。然而有的人全部人生就是探索,将探索新成果看得高于一切,便必然难于遇上能永远共同生活的知音。达·文西与米开朗基罗都没有结婚。
  鲁迅与许广平算是知音了,鲁迅总是工作到深夜,他感到对共同生活的许广平的歉意,便坐到已先睡的许广平的床前与她聊天解闷。据许广平回忆,她没有听完鲁迅的谈话便睡着了,午夜醒来,看到仍在灯下写作的鲁迅的偌大的背影。我作画废寝忘食,妻对废寝忘食早有意见,有时隐忍,有时爆发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满意的作品时,请她看,她并不愉快,显得勉强,我感到沮丧。是谁错了?谁也评不了人家的隐情,但温馨却悄悄远离了。如果再赐我一次人生,我若仍选了这苦难的艺术生涯,我不该结婚,贻误别人的温馨。
  愿人们享受温馨!



说鸟



  我最早认识的鸟是燕子,她将窝筑到我家的大梁上。当满窝乳燕吱吱叫,张着大嘴嗷嗷待哺时,燕子妈妈整天从我家那窄小天井飞进飞出忙着喂食。燕子太平常了,天天见,视而不见。后来我天南地北到处跑,才知江南故乡的燕子特别多,春天更多,“似曾相识燕归来”,可见燕子并非总停留在一地。燕子很美,尤其那剪刀似的锋利的尾巴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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