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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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历史散文合集 作者:李国文-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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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结了,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才有五千年来中国文化的辉煌吧?
  到了靖康二年,也就是建炎元年,他们的全部积累,不但成为他们夫妇的负担,甚至成为她不幸一生的灾难。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地,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再具舟载之。
  次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存放在故土的遗物,悉被胡骑付之一炬,千辛万苦随身运来的,又不得不再次割爱。当这些穷半生之力,倾全部家产,费无数心血,已是他们生命一部分的金石藏品,无论多么珍惜,也只有忍痛抛弃,那真是难舍难分。当时,还要面临着丈夫赴任,只剩下她茕孑一人,远走他乡,孤灯残烛,凄凉驿路,“时犹有书两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独自照管着这一大摊子家当,她肩上所承担的分量,也实在是太重了。
  而她更想不到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丈夫这一去,竟成死别。
  (明诚)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灿灿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误。”
  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素性急,奈何病?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至今读来,那段惆怅,那份追思,犹令人怦然心动。
  在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文人,为这个民族,为这块土地,可以有所作为,可以施展抱负的领域,其实是非常有限的。凡是有利可图,有名可沾,有福可享,有美可赏的所在,还未等你涉足,早就有手先伸过去了。而这双手,一定生在有权,有势,有威,有力量,有野心,有欲望,敢无耻的人身上。区区文人,何足挂齿?谁会把你的真诚愿望当回事?你一旦不知趣地也要参预,要介入,也许你未必想分一杯羹,只是尽一点心,效一点力,略尽绵薄,聊表热忱,那也会遭到明枪暗箭,文攻武卫,左抵右挡,雷池设防的。
  然而,中国文人,无不以薪火相传为己任,无不以兴灭继绝为己责,总是要为弘扬文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庶不致辜负一生。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节衣缩食,好古博雅,典当质押,搜罗金石,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敌当前,危机四起,殚精竭虑,奔走跋涉,以求保全文物于万一,这在他人眼中,更是愚不可及的书呆子行为。到了最后,她的藏品,失散,丢弃,遗落,败损,加之被窃,被盗,强借,勒索,“何得之艰难失之易也”,“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连诗人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何愚也邪!”
  其实,她有所知,也有所不知,据《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金石录后序》中“颁金”一词的注释,建炎三年闰八月,御医王继先以黄金三百两向李清照家市古器,距赵明诚逝世才一月。而那个低能儿赵构有意“颁金”于明诚遗孀,求其文物,也曾插手此事。这两个人的后面,还隐藏着一张对她来说,不是十分陌生的面孔,那就是她的亲戚秦桧,他也许是更为可怕的黑手。
  据毕沅《续资治通鉴》:“桧因结内侍及医师王继先希微旨,动静必具知之,日进珍宝、珠玉、书画、奇玩、羡余,帝宠眷无比。”因此,中国文人的最大不幸,就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在这种豺狼当道的朝廷里,诗人所发出的“南渡衣冠欠王导”的呼声,不也是书读得太多的迂腐么?
  不过,还好,她能活到那个造假墓的卖国贼终于死去。天道好还,斯言不虚,也就很为这位女诗人高兴了。
  

翩然一只云中鹤
  李国文
  新时期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获首届茅盾文学奖。近年致力读史随笔写作。其小说较早地以时空交错的宏大结构反思“文革”历史,反映改革开放。其随笔谈古论今,渊博练达,独树一帜,深受读者好评;新出版有《中国文人的活法》一书。
  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声名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这是清代戏剧家蒋士铨《临川梦》杂剧中的一首出场诗。
  蒋的这出戏,以明朝汤显祖的艺术生涯为题材,自然要涉及万历年间文人圈子中的瓜葛龃龉。据清人倪鸿的《桐荫清话》披露,不过是作家在借古讽今罢了。
  蒋苕生临川梦院本,刻意诋毁眉公。番禺叶兰台太史衍兰,谓此诗非诋眉公,实诋袁子才也。所说未必足据,然诗中神气颇相肖。
  眉公,即陈继儒(1558—1639),为明代文学家和书画鉴赏家。此人自命隐士,然以闲人身份奔走于忙人之间。翩翩如鹤,周旋官绅,口给交御,干谒权贵。作清高状,干蔑片事,时人对其鬻隐求显的行径,颇为不屑,时有讥评。蒋士铨拿前朝文人开涮,是冲着当朝文友袁子才而去的。
  蒋苕生和袁子才,加上赵瓯北,时人称为“乾隆三才子”。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随园老人,仓山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三十出头年纪,即弃官归隐,退居随园,终身不求仕进,但求快活,是一位日子过得亚赛神仙也似的文人。
  蒋士铨(1725—1785),字苕生,又字心余,江西铅山人,曾充武英殿纂修,因母丧乞假归,先后主持江南诸学院,讲学授徒,声誉卓著。后供职国史馆,记名御史,专修《开国方略》,是一位诗词戏曲诸体俱工,文章学问为时所重的文人。
  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号瓯北,阳湖(今江苏常州)人,翰林学士,内阁中书,在清廷要害部门军机处任章京,进奉文字多出其手,顷刻千言,倚马可待,深为宰辅所重,是一位在史学研究上,在文学创作上,都具有开创意义的文人。
  袁善于诗,赵长于史,蒋则以戏曲杂剧著称于世,“江右三大家”并驾齐驱,既是好友,也为劲敌。其实乾隆年间,也有类似时下文坛的歪风邪气,随便几个小瘪三,暗箱操作,私下猫腻,就把相好的哥儿们姐儿们,或某公某老某前辈,吹捧上了排行榜,穿上一袭皇帝的新衣。这种给文人定出前后高低的闹剧,排排坐吃果果,还真有人当真,为之打破脑袋,撕破脸皮。沐猴而冠者,如中六合彩,欣喜莫名;名落孙山者,如死老子娘,泣血稽颡。这种焚烧冥币式的哄鬼游戏,竟弄得一些文坛大人物,也趋之若鹜,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其实,在文学领域里,施行这种体育比赛的做法,究竟有多大准确性,恐怕连笨伯也会质疑的。文学本是形象艺术,无法量化,此文人与彼文人,其作品很难进行比较。被称之为大师者,有他功力的软肋;三流作家,未必不具有他的强项。被称之为史诗的作品,会有败笔;而世俗的消费读物,说不定有其精彩之处。这和运动员跑百米,一秒或几分之一秒定乾坤,是绝不相同的。
  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先生,曾经喟叹过“愧在卢前,耻为王后”的不平之鸣。看来,古代文人也有被这类低智商游戏搞昏过头而进退失据的。乾隆年间,以袁枚为首,蒋士铨次之,赵翼再次之的位序,也弄得蒋和赵,既不服气,也不买账,只好变着法儿,著文立说,宣泄满肚子的无名火。但云中鹤却毫不在意,飞来飞去,美不滋滋地当他的金牌老大,就更让二位添堵了。
  可是,我国乃礼仪之邦,而我等文人则更是孔孟之徒,每到公开场合,如开会听报告,如饭局打牙祭,蒋和赵两位,又不得不拘着面子,作谦谨状。让袁走在前面,让袁坐到主位,让袁先举筷子,看老先生夹了菜,也许是一整条海参,也许是一大块鲍鱼,拖进豁牙半齿、说话漏风的嘴巴里,大家这才风卷残云,大快朵颐。于是,接下来的节目,顺理成章,第一个拿起麦克风即席讲话的是他,第一个拿起毛笔蘸墨题词的是他,第一个拿起剪刀揭幕剪彩的是他,第一个拿起小姐的玉手翩然下场共舞的也是他。
  却之不恭嘛!在众人一迭声地“你先请”、“你走先”的逊让之下,老先生也就不客气了。只见他搂着小女子,踩着华尔兹,“老夫聊发少年狂”,满场飞舞,裤裆生风,那身体内部雄激素的残渣余沥,居然回光返照,蠢蠢欲动起来,果然应了孔夫子的话,不亦乐乎了。
  这当然是以今度古的拟想了,不足为凭,聊发一噱而已。不过,文坛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热闹过来的,我们都曾有幸看到,文人一老,而不自量,而不安生,而不甘寂寞,而不肯淡出文坛,不停裹乱,不断搅局的讨嫌场面。好像不到八宝山,躺在那儿再也起不来,人们是无法阿弥陀佛,如释重负的。
  因此,居然活到八十一岁的袁枚,自然也是可憎面多,可爱面少,可恶面多,可敬面少的文学老人之一了。
  他的翰林院两位学弟,蒋士铨死在他的前头,赵翼死在他的后头,硬是拿这位特别自信、特别自我感觉良好的老先生没法办。他只听他想听的话,而把不想听的话拒之耳外,听见也当没听见;他只由着性子做他想做的事,而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一个文人能达到如此不进油盐的境界,实在是了不起,让我对他膺服不已。我在文坛厮混数十年,发现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同行,多得不可胜数,一片污泥浊水。然而,他们比起这位老爷子的文、老爷子的才,甚至老爷子的风流,有着天壤之别。可今人之神气活现,几乎都超得过袁老爷子。因此,我觉得袁枚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烦、怎么笑话,他在南京城里的随园里,坐定了头把交椅,那就更理所当然了。
  他这一辈子也真是开心,他的全部快乐,是建筑在他的识时务,知进退,善经营,能鼓吹,会炒作,擅公关,广交游,好风雅上。这当然也并非很容易就能达到的高水平,那是智商加上阅历,才华加上胆识的结果;仅此还不够,还要加上老脸皮厚,加上不择手段,方可臻至圆满境界。因此之故,长达半个世纪里,他在儒林,他在官场,他在民间,他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中所造出来的非凡声势,足以让蒋和赵自愧弗如。
  那时候,老先生退隐在随园里,左拥佳人,右列美姝,谈笑鸿儒,往来俊秀;山珍海味,花舫堂会,茗茶美酒,水榭唱曲;官员慕名来访,商绅络绎于门,门墙桃李攀附,造请座无虚日;书商靠他挣钱,刻局赖他赐活,名流借他增光,诗坛由他主盟。他可以说是乾隆年间中国文人的风流魁首,引导时代潮流的浪漫先锋。那时,既无文联,更无作协,但他却成为众望所归的不具领袖名位的实际文坛领袖。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古,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胜。
  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
  如此这般的人抬自捧,膨胀成一个巨无霸式的袁枚,弄得蒋士铨、赵翼这两位明白人,以及文坛、诗坛的一干人众,也被这位老先生所迷惑。就像今天我们被某些泰斗、名流、大师、前辈的泡沫现象唬住,是一样的。其实,列宁说过,市场上嗓子最高、声音最响的小贩,所卖出的货物也最不可靠,这几乎就是绝对真理。凡文坛、凡儒林、凡学界,那些叫得越响的风头人物,其货色也越值得打个问号,如果货真价实,用得着吆喝吗?“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这就是所谓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于是“学问在诗外”,不得不借助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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