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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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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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一章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
  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清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笑着说:〃能者不忙,忙者不能。许彦成准是嫌事情忙,官儿也不大。其实,官儿大小全看你怎么做呀。悄悄儿加上两个字,成立一个'图书资料室',规格不就高了吗!'图书资料室'正主任,下面有个副主任,再设个'秘书处',用上正副两秘书,日常的事就都有人管了。目前先有一个秘书也行。〃
  〃谁当秘书呢?〃
  〃瞧谁肯听指挥,肯做事。〃
  宛英心想:〃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她是内行,管了好几年图书了,而且听说图书室的不少书都是她家捐献的。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她暗打主意,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姚太太,别让姚宓吃亏。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十二章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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