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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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杨绛-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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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么,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于,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到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干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么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他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
  〃他怎么办呢?〃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妈妈当然也不能说我错,可是她总怪自己害了我。〃
  彦成问:〃他现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钱,据说也还漂亮的小姐结了婚,同到美国去了。听说还在美国。妈妈说他伤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结婚,他大概会回来。还不是护着他吗?好像是我对他不起,好像是我太无情。〃
  彦成说:〃伯母决不是怪你。谁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静默了一下,缓缓流下两行眼泪,忙偷偷儿抹了,半晌才说:〃大概你的话不错,我妈妈是娇养惯的。恨不得也娇养我一辈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国留学,其实,我要不是遭逢这许多不顺当的事,哪会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闹翻,也一辈子不会快活。妈妈很不必抱歉。〃
  许彦成脱口说:〃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照你这话,就是我不该了。〃
  〃不!不!不!不!不!〃彦成急了。〃你完全应该。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释说:〃我讲这些不光彩的事,为的是要分辨个是非。不对的,就是不该的,就是坏的。对的,就是应该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亏便宜,只要我没有错,心上就舒服了。〃
  彦成不禁又笑又怜,他说:〃我认为你完全对——伯母也没有怪你不对。好,你该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妈妈,或者竟是〃标准美人〃。她不愿接谈,转过话题问:〃许先生,你那三个儿子呢?〃
  〃都化为乌有了。我妈妈不好对付,可是也好对付。她信命。丽琳告诉她,我命里没有儿子——也许她们真的算过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丽惯得喝粥出声。小丽说,奶奶说的,要呼噜噜地喝,越响越乖。现在孩子不肯上学,也不肯学琴。我堂姐能弹琴,家里有琴,小丽算是跟她学的。其实是胡说,她只会乱打。我现在把琴锁上,把钥匙藏了。奶奶说,让她乱打打也好,打出滋味来,就肯学了。我撒谎说钥匙丢了。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他们已经快要把书理完了。姚宓问许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彦成说:〃奶奶跟小丽一样,眼前对过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着回去,只问姚宓研究计划订好没有。
  姚宓说:〃善保告诉我,计划都没用了,得重来,咱们要开组会呢。许先生没听说要开组会吗?〃
  〃好像听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记起一件事:〃许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请你当图书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么知道?〃
  〃余太太来讲的。〃
  〃我当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干呢!余老太太怎么知道呀?〃
  〃我妈妈说,余楠在巴结傅今,想当正主任。〃
  〃咱们开组会就为这个?还是为计划?〃
  〃当然为计划,还要分小组。余楠想当图书室主任是背地里的勾当,又不等咱们选举。〃
  彦成说:〃最好咱们能分在一个小组里。〃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闻。
  〃余先生的女儿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妈妈打听他呢。〃
  〃陈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个人吗?〃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说:〃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姑娘正合适。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组,让余楠把他拉去吧!〃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姚宓说:〃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吗?〃
  〃我为这一屋子书,得去找王正谈谈。〃
  彦成说:〃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来。要来,我得和丽琳一起来。〃
  姚宓笑了:〃许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们家来找你了。〃
  彦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关上窗,键上,又锁上门。她一面想:〃刚才怎么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
  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踏实了。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一章
            

          
              外文组的两间办公室离其他组的办公室略远些。善保、罗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间。里间有组长的大办公桌,有大大小小新旧不同的书桌,还有一只空空的大书橱。不过那几位职称较高或架子较大的研究人员并不坐班,都在家里工作,只有许彦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没到过外文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请善保和罗厚把施妮娜占用的新书桌搬回原处。他们为她换了一只半新的书桌,按姚宓的要求,把书桌挪在门口靠墙的角落里。
  这天是第一次召开外文组的组会,里外两间的炉子都生得很旺。外间的四个人除了姜敏都早已到了。许彦成吃完早点就忙着准备早早到会,可是丽琳临出门忽记起朱千里的臭烟斗准熏得她一身烟臭。她换了一件旧大衣,又换上一件旧毛衣,估计办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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