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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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寒-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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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生母遗世而独立的绝美身姿,看到九岁那年去大景神宫试剑时的清溪桃花,看到隐光剑墨绿色鲨鱼皮剑鞘上银丝镶嵌出的繁复而美丽的花纹,看到太液池边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抱膝缩成一团的自己……
然而,没有隐光,始终没有。
为什么,即使在茫茫梦境之中,我仍然找寻不到你的身影……

醒来时窗外是黄昏残阳化血的天空,断鸿声起,邈远而凄凉。
起初头脑一片空白,恍惚地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无力而疲惫,眼皮灌铅似的沉重。
抬眼看到窗边少年清俊的身影斜倚在窗棂,正微微仰头凝望夕阳。他的面容隐匿在暗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依旧是令人沉迷的清亮。是梁栩然,我这才想起之前心脏处曾莫名袭来的疼痛。近来生活恍惚,是有人趁机下毒么?
「咳……咳咳……」嗓子干涩至极,想要杯水,开口却是一阵连绵的咳嗽,剧烈到几乎无法呼吸。
窗前的背影明显一僵,随即转过身来,仍是有些怔愣地立在那里,猛然睁大的一双眼睛隔空遥遥地望向我,仿佛一直望到眼底。
「……醒了?」声音带着不确定,不见了戏谑的笑意,尾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却顾不得从中探究些什么了,尽力平息下紊乱的呼吸,沙哑的声音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词,「……水。」
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到桌边倒了杯茶过来,俯身扶我起身。我微微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喝下,茶水有些凉了,润过干涩的嗓子却是舒服至极。他端茶的手并不平稳,轻轻地颤抖着,一丝茶水顺着我的嘴角滑下,逦迤蜿蜒流进宽松的领口,我却也无暇顾及。这自小喝惯的清茶,从没有一次感到它是如此的甘甜可口。

离云殿总是一贯的寂然安静,宫人们从来只被允许在殿外伺候。因此那即使轻微的脚步声在殿门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仍然很清晰地听到了有人的到来。
想坐直起身来,不意梁栩然并没有觉察到来人,我呛到水咳了起来。
他慌忙中放下的杯碟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撞声。一手揽住我,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急促的呼吸逐渐安稳下来,正想示意他已经没事了,他却是突然抱紧了我,声音微咽,「对不起,殿下……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对不起……」
「……」我有些诧异他态度转变之快,初见时轻佻和自若的他此刻头靠在我的胸前慌张得像个孩子。胸前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是,……眼泪?
不禁低头看着他苦笑。他还没有看清现实啊,只要我性命犹在,蔹妃怎会对他怎样?
正不知如何安抚他,殿门口蔹妃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不是你的错,栩然。」嗓音有些喑哑。
他一惊,起身,施礼,却始终低垂着头。耳畔的碎发滑落,遮住了他清如秋水的眼睛。
蔹妃施施然走近,脸望着我的方向,可我感到眼睛她的眼睛却是穿透了我凝望虚空,眼中微起雾一样的迷朦;话仍旧是对梁栩然说的,「你已经在这里劳累几天了,现在笙儿既然已醒,你也去偏殿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几天没有休息?照顾我么?蔹妃居然会允许?她真的很宠他呢。
「是。」他应,低头又看了眼我,双眼微红,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冲着他离开的身影喊了出口,「不要去偏殿!」那里,五年来一直是隐光的居所。
他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了声是,渐远的身影消失在日落后的阴影里。
我转过头对着蔹妃,等待着她的谜底。

「『独倾』,十五年前你生母死时残留在你体内的余毒。」答案意外地简单。
「那么,会致死么?」我的声音平静地像只是在谈论无关之人的性命。我不在意生死,并非因为所谓的超然,只是,十五年来这样的生活苍白而单薄,静若死水,我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应该不会,这次只是因为身体的负荷太重而发作。……不过,不可以再接触此毒。」
我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
「寒笙,离栩然远些。」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眼睛微微睁大惊讶地望向她。她想要说什么?
「是你把他推到我身边来的。」呵,护犊如此心切,当我是祸水么?
「你会伤到他的。」我确信那双一向敏锐的眼睛已看出什么不该存在的开始。
「就算受伤,那也是他自己选择靠近的。」微微转头凝望窗外宫墙上将谢的黄蔷薇,那样的美丽与魅惑之后隐藏着尖锐而坚硬的刺,我的声音毫无感情。
靠近还是远离,那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第四章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常回想起这次最终不欢而散的对话。
十五年来我与蔹妃的第一场针锋相对,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禁锢的自由,甚至不是为了我爱的人。仅仅是因为一个我不过初见的少年,一场水月朦胧的开始,我就如此轻易而简单地把自己推入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
我把这一切归于长久以来一次沉默压抑之下的爆发。
我最终的退让使得单调而重复的禁宫生活仍旧毫无波澜地继续。
不知为什么,蔹妃开始隐秘地着手调查十五年前我的生母之死。在她寥寥几次来探望我时我看到她眼底不同寻常的阴沉,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

花褪残红,匆匆春又归去。
我卧在病榻上看着窗外黄蔷薇的花瓣一片片一天天落下,翩然风舞飞花。
蔷薇花谢,蔷薇花谢。
挣扎着起身,我无力地滑落在离云殿遍植黄蔷薇的宫墙之下,身后墨绿色花枝上的蔷薇刺轻易地穿透单薄的软缎袍子,清晰而细微的痛感大片传来。西方青色的天空下岫山的峰岚如黛沉然,举目见日,却不见山下大景神宫庄严凝重的黑墙朱瓦,也再不见五年前初春的风絮飞花中那一场不知对错的遇见。
天远雁声里,依稀记起,有关这片黄蔷薇的传说。多少年前,景王涉亲手植下这旸京城唯一一处黄蔷薇,只因爱人离别时的一句『蔷薇花谢即归来』。涉的他,最后究竟是否回来了呢?我的他,却是不会回来了吧。

听到梁栩然行近的脚步声在看到我的瞬间猝然加快,他匆匆赶过来一把从墙上拉起我拥入怀里,然后是看到我的后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我想那里一定已是血迹斑驳了。
毫不迟疑地抱我入殿,小心翼翼地放到塌上,然后迅速地找药,解开我唯一着的一件软缎袍子上药。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静静地任由他做这一切,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乖巧得如同一个牵线木偶。病中半个月来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又怎能拒绝如此的一分执着与柔情?明知不能给他什么,却还是自私地想要窝进那个温暖坚定的怀抱。什么也不再想,就这么一直一直逃避下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谁复归来一笑,蔷薇几度落花。

景王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靠在太液池边的楝树上出神地看着一池水光潋滟。
我终没有能够看到十五岁最后一场楝花的飘落。待到调养好身子来到池边,入目已是一大片一大片苍郁繁茂的碧绿枝叶,葳蕤恣肆。空气中曾弥漫得满满的苦涩消散在初夏温热湿润的萍风里,浅淡到几不可闻的莲花香气幽幽弥散开来,却是温柔地攻城掠地。
身后梁栩然的声音以事不关己的态度简单地陈述着事实,景王病重,由太医的反应看来已时日不多,宫中朝中人人惶然,别有所图的势力蠢蠢欲动。我以同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倾听着,目光专注地细细端详着水中央含苞待放的朵朵白莲。冰雪晶莹的花瓣在碧水青叶的掩映下愈显淖约清素,同时异样地透出一丝隐隐的诱惑与妖娆。

不知其他王子公主如何,我却是几乎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王。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遥遥地总是孤身立在高处,让人看不真切。他并不在意我,事实上,他甚至不在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蔹妃曾经如是告诉我,她的声音如此笃定信然。
十五年来我只是从所有人口中的传言中听闻,景王辛是一个荒淫无道的君主。「可是他并没有失去天下不是么?」后来当我问出这个似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时,蔹妃只是目光渺远地遥望向景王宫主殿重光殿的方向,然后是深深地叹息,没有言语。
事实是,大景的江山始终盛世繁华,而景王辛的王位亦始终稳固如磐。

「走,去扶摇殿。」我起身开口。
事已至此,我这颗乖乖的棋子,完全有必要去请示一下执棋人之意。
迈步离开,意外地没有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我转身回望,见他目光疑惑地望着太液池对面的方向。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池对面的岸边不知何时立有一人。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复杂的目光直视我的方向。逆光中我看到那人的眼睛,幽深的暗蓝色的双瞳,深沉似海。那样纯粹的暗蓝色只属于大景王族中最为纯正的血统。
宇文寒蹊。
长我两岁的二王子寒蹊,文韬武略,十四岁起领兵镇守北疆。如今他都不远万里匆匆赶回,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宫闱内部一场血雨腥风的掀起。

大概是看到了梁栩然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对面的人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去。我同样地不以为然,若是真的出了状况,梁栩然一介文弱书生又如何护得了我。
隔岸人的背影渐远。我没有回离云殿更衣,只是稍整了下月白色的软缎袍子,唤了梁栩然,行向扶摇殿所在。

第五章

关于我的二哥宇文寒蹊我的记忆同样寥寥可数,我们少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一些盛大而隆重的场合,而在那样的时刻里所有人都将自己完美地伪装起来,一切变的冠冕堂皇,从来看不到真实。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记得那双暗蓝色的双瞳,流溢着不可掩饰的光华与锋芒,让人无法漠然视之。这缘于许多年前的一场秋狩。

一年一度的王族秋狩活动在景王辛即位后变得疏落起来。从我出生至现在这样的活动也不过进行过两次。第一次我还小,在高高的观景台上望着整个猎场里四起的火光,太过遥远的距离使一切变得模糊而迷离。第二次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也参加其中。
深秋的猎场里落木萧萧,目之所及皆是干涩枯黄的荒烟蔓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气息的流失。野兽们在狩猎者策马持弓的追逐下匆匆四散奔逃。四围景王朝沉稳而霸气的玄黑色王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却仍旧掩盖不了猎场中响箭声此起彼伏的回荡。
我跟随在围猎的队伍里有些茫然,无端的杀戮让我感到厌恶,即使那是一只兽。景王族天生残酷嗜血的品性在我的身上似乎变得极其疏淡。
弓弦响,飞翎落。修长尖利的箭镞划过毛皮穿透身体,将一只只飞禽走兽倏然钉死在干涩坚硬的地面上,箭尾犹自轻颤。温热的鲜红色血液在刹那间迸射而出,绚烂宛如夜空中四散的烟花。
我不忍再看,微微侧过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而咸腥的血的气息让狩猎者们愈加兴奋,而我几欲作呕,手拉紧了马缰暗自忍耐。

看见那只幼狼的时候那一天狩猎已渐近尾声,每个人的青骢玉马上或多或少地挂着些用来炫耀的收获。离开之前他们看到了这最后的猎物,一只银灰色皮毛母狼陷在捕兽夹里,它的旁边一只幼狼徘徊着不肯离去。
捕兽夹在森林的边缘。乘兴一天的人们渐渐围拢成一个半圆,依旧贪婪的目光纷纷落在包围圈中央的两只狼身上,弯弓搭箭。
我在人群中间默默地打量着。母狼显然受困已久,身下是大片凝固的暗色血泊,闭上的眼睛让人怀疑它是否早已死去。幼狼在母亲身边显得焦躁不安,游移地徘徊,低低地呜咽着,翡翠般澄澈而纯粹的眸子里流露出留恋与不舍。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它,也是终于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吗?

「殿下……」身后隐光的声音响起,我从伤感中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在无意识间翻身下马,直直地走向幼狼的方向。
略一迟疑,回头向他微微一笑表示我没事,脚步仍未停。
它抬头警惕地看着我,略退后了几步,却仍旧没有逃开。
——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弃么……
走近,我从那双凝绿的碧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同样地孤单孑然。
——至少,我可以带它离开……
微漾出一抹浅笑,我伸手贴近它的方向。
——这一次,帮它……

弓弦响处,利箭破空而来,箭风凌厉,气势万钧。
四周人群的诧呼声猝然响起,背后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之声愈近。蓦地,右肩上传来撕裂血肉的剧烈疼痛让我一阵眩晕。
带着巨大力道的冲撞使我的身体猛然前倾,勉强单腿支地跪在了地上,费力稳住身形。
箭镞穿透肩胛骨,直贯右肩。霎时血如泉涌,温热的血液顺着我仍旧伸向幼狼的手臂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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