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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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寒-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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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我咬住下唇,微微侧了头,目光散漫地掠过水面。
月光黯然失色,夜已是最为黑暗的更阑时分,无尽的黑夜弥漫,而太液池的水清澈依然。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天空却是阴沉的铅灰色,彤云密布。
起风了,深秋的风真的是很冷了。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襟,靠在树上的坐姿未动。
栩然终是没有强迫地抱我。最终他只是伸手抬起我的脸,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浅淡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光华流转宛若流岚。转身离去,风漫扬起他的衣袂犹如翩舞的蝶翼,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沉沉夜色里,消逝在背后凝望的我的眼中,却深刻在我的心里。

又一阵大风吹过,雨开始落下,淅淅沥沥很快大了起来,打湿了整个灰色蒙蒙世界,恻恻阴寒的秋意弥散。
我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冒雨冲回离云殿,还是仍然躲在这树下避雨。
楝树稀落的枝桠已经无法阻挡倾盆而下的雨水。雨滴连成浓密的线,犹豫间衣服已被冷雨浸透,寒风一过,我无法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抬手抹了一把满面的雨水,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帘。

雨水冰凉,打在身上却是一阵阵灼烧似的痛。
从来没有觉得太液池与离云殿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抬起头是弥漫整个天地的灰色,望不到尽头。
身体好重。明明冷得颤抖,体内却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好难受,为什么还没有到……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熟悉的温暖包围,是栩然。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得到一个摇晃的人影。
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与力气,我开口,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走……」
却是不自觉间手已扯住那人衣袖,牢牢地不肯松开。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突如其来地淋雨以及低落的心境令我高烧不退,持续沉沉昏睡。
勉强睁开眼睛已是在几天后,可以听到窗外潺潺的雨声。
视野中没有栩然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见我醒来,蔹太后端坐抚琴手指停下,袅袅的琴音消散在雨声中。
她起身走过来,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间冰凉。
「……他,已经离开了?」
她点头,眼神黯了一下。许久,侧过头望向无际的铅灰色天空,「寒蹊,即将兵临城下。」

翌日寒雨初歇,风流云散,久阴多日的天空终于重现清明,我的心里却有茫然若失的怅怅之感。那些丝雨连绵的日子里,纵然空气里满满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却可以在温暖安静的室内,如冬眠的兽一般静静蛰伏着,闲逸而悠然。
然而没想到,只是我醒来后的第二天,雨收云断之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寒蹊军队攻入旸京城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人们早已不满蔹太后的专权乱政,守城的军队也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一下便也弃械投降,何况在京城常年逸豫的生活使他们根本无法面对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驻北大军。

重光殿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紧闭,虽是正午时分,殿内却晦暗如昏。我站在御座前的高台上,看光线穿透门的缝隙,化为丝丝缕缕的金丝。这金丝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景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华丽繁复而又坚韧无比,任人挣扎或是隐忍,结局都只有尘土飞扬。
我的身后响起珠帘掀起的细碎的悉索声。此刻蔹太后终于走出珠帘站在御座之旁,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她目光清晰地扫过眼前的大殿,那里空无一人。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隐匿帘后把持朝政不过短短半年,而今天或许她的政治生涯将随她的生命一起走到尽头。
我不知道寒蹊是否会放过我,我也不再去在意。想来不过或赐死或软禁,我又能有怎样的结局。

殿外安静得异常,那些趋炎附势宫人们早已逃光。鲜有冰刃相交的声音。不抵抗的诏令是我下的。早在寒蹊的军攻入旸京城时胜负就已定,何必再白白葬送近卫军数千人命。我可以想象到他们领命时的愕然。
来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无到有,由远及近。
我微抬首,静等一个结局。

身后突然传来撕裂锦帛之声,紧接着是鲜血喷涌而出的声响。我愕然转身,看到的是自尽的蔹太后缓缓软倒在御座之上,衣袍染血。她的眼神已经涣散,看不出表情,唯有没入胸口的匕首寒光峥然。
我走过去抱起她,她的唇嗫嚅着,「笙儿,对不起……要好好地活下去……忘了,过去吧……」
她的血染红了我月白色的衣衫,而我的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变冷。

「寒笙,记住了,左胸第三、四肋之间,一剑毙命。」
我的眼前依稀出现了幻像,许多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还是蔹妃的她对着学剑回来的我如是说着,手中把玩着一把华丽而小巧的匕首,神情随意,眼神灼然,语气自信。仿佛她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精致到让人以为只是玩具的匕首,而是,江山。
只是谁会想到,这样的一刺,最终会用回说话者本人的身上?
由不得我沉浸于回忆,重光殿的门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正午灼热的阳光蓦然肆虐进来,消融掉重光殿内的每一处阴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站在大殿门口,周身被逆来的光线勾勒出金色眩目的轮廓。风从他的背后涌入,吹起他的衣发猎猎飞扬,器宇轩昂宛若天神。
逆光中他的眼睛幽深莫测。
我微微的笑了,笑容浅淡却凄婉。
「你回来了啊,蹊……」
金色的阳光中翩然飞扬的尘埃缓缓落下。

第十八章

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
弱势的傀儡帝王与坐拥重兵的先王王子,王权的争夺,这本就是个毫无悬念的时刻,而此时的寒蹊却长久地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未出鞘的剑柄。
我低头去看怀中的人。蔹太后双目微阖的面容看似只是一张睡颜,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与安然。她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依稀的笑颜却让人觉得纯净明丽一如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
于是我也浅浅地对她微笑,希望我的笑容,可以帮她在漫漫三途川路,寻觅到另一个人的身影。羽荨,羽荨,相处的最后时日里,她一次次梦呓般地低吟这个名字,几多温柔,几多眷恋。拂开心底记忆上满落的尘埃,断断续续的讲述勉强拼凑起过往,才发现,纵使这些年竭尽全力想要遗忘,一切却清晰依然。记忆,早在那人的身影第一次映入眼帘起,就已刻骨铭心。
怨别离。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楚我亦深明,而这样的痛她压抑忍受了十五年。此刻她已解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忍受煎熬。是罪?是罚?
出神间突然下颔被禁锢,头被迫仰起,我不自觉紧了紧手臂,牢牢抱住怀中冰冷的身躯。

军戎生涯在寒蹊身上积淀了沉稳而凛然的霸气,那张本就坚毅而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更添一份令人仰视的英武之气。
近在咫尺处的暗蓝色双瞳幽深依然,眼中如暗夜沧海之上涌动的波澜,壮阔而有震慑天地之势。依稀有点点的眸光寥寥闪烁,而我已无意探究其中的涵义。

我抱着怀中人站起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显出艰难,手臂酸软虚弱仿佛要断掉一般。我稳了稳身形,缓缓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或许这几天的沉沉昏睡中,我已在潜意识里斩断了所有的思绪,压抑了一切的痛楚。完全不同于隐光失踪后那样深切的无力感与疯狂的迷乱,此刻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眼前的人。伤心么?流泪么?可心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栩然,蔹太后……他们终是都离开了,匆匆而过的身影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同远去,留下我一个残破的躯壳在原地,麻木而漠然地继续翻过生命苍白而单薄的每一页纸张。

抬脚跨过重光殿陈旧的门槛,我眯起眼睛直视向当空的太阳。从来不知道深秋时日里竟能有如此眩目而明媚的阳光,让人即使站在光线之外阴影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融融的暖意。
然而阳光一旦掠过交叠错杂的兵刃,那反射而来光芒便带了森然的冷意,明晃晃让人生厌。
我仍旧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愈近,那些持械的将士们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微微皱眉,我顿住脚步,转身开口。「二哥,如果我是你,此刻断不会和一个已死之人在这里纠缠……你的母妃,难道,你不想见她或许是最后的一面么?」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低沉,却有掩饰不住的动容。
略微低头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这筹码果然足够分量,让他暂时无意顾及我的行动。我没有押错,寒蹊是个重感情的人。
见我沉默,他立即领会到我的意图,示意手下撤开。身后凌乱的金属摩擦声响过,我知道路已畅通无阻。
「冷宫。至于具体是哪里,我并不知晓。」我没有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紧握却轻颤着的双手,心中黯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春风夜月年年度,道是埋香处。景王陵之中有墓地名为玉钩斜,葬的是历代景王的妃嫔媵嫱。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那里本该也有蔹太后的三尺之地。可如今形势,宇文寒蹊是断然不会放过蔹太后的。斩草不除根,沈家劫后余生的人,也定不会放她善终。无法知道这场回环往复的血债到底如何才会还清,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她的遗体,而寒蹊也默许了我的行为。
当日傍晚昏昧的夕晖里她在我的眼前火化。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扶摇殿偌大而空旷的院落中央再次燃起熊熊的火焰,灼热炙烈,醴艳异常。
心已成灰,人已成灰,相思亦成灰。
寒夜吹彻的肃风扬起最后的灰烬散落每个角落。
不是不想带她走,放她离开景王宫这个牢笼。即使离开了,一缕孤魂,又有何处可以归去?景王宫终究是葬送了她一生韶华的坟墓,逃不开了。……天地阔远,无处可逃。

何处归路,何处故乡。
生于斯,卒于斯。
歌于斯,哭于斯。

每一个身处景王宫的人必定永远与这里纠缠不清,最终都被它埋葬了自己的一切。这里所有人生都注定只是一幕短暂而无常的独角戏,同样地华丽上演然后匆匆谢幕,不同的只是剧本的荒诞抑或苍凉。……秋月春风,尽入渔樵闲话中。
这些话,是很久以后我的二哥对我说的。
彼时人物已两非,不过是两厢陌路之人擦肩而过的一场偶遇。江南暖春的西湖之畔,淡烟流水,浅阳轻风,已是醉意朦胧的他固执地牵了我的衣袖再不放手,暗蓝色幽深的双瞳里氤氲起白色迷蒙的雾气。他的声音低低地沉然,然而我始终沉默不语。借着酒意他蓦然将我压倒在岸堤枝叶葳蕤的柳树上,旁若无人地辗转深吻,直至两人几近窒息。颓然地松手,他别过脸不再留我。轻轻回抱一下他,我转身离开。他的心意我懂。可面对我的沉默,他从不肯强迫我。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的放手……

第十九章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寒蹊早已控制了整个局面,纵然废王的诏令迟迟没有传来,而他才是景王宫真正的主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菡太妃被发现于冷宫时已奄奄一息。我知道蔹太后留给她的只有一条白绫,以及沈家日渐衰落的消息。她想要菡太妃在绝望中死去,却定没有想到菡太妃可以撑到寒蹊回来,并且,历经此劫活下来。
大权易主的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整个景王宫也渐渐安定下来。而这里,离云殿,是真正被遗忘的一角。我不知道寒蹊究竟作何想法,这几日我从未见过他,实际上除了送饭的宫人,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即使寒蹊并没有派兵软禁我在这里,我却并不想走出去,只偶尔的时候会想,太液的池水是否清澈如昔。
我开始习惯于长时间地习字。临窗的书案上铺开雪白的纸张,想着栩然写字的样子,端正身子,屏气凝神,提笔落字。几日下来我的字毫无长进地凌乱如初,我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在习字上,可我依然整日整日地挥墨到手臂酸涩,然后在黑夜里燃尽一切痕迹。

风很轻,扰动屋檐下的风铃泠泠作响,声音清冽而绵长。
我停了笔抬起头,秋意将尽,淡淡的阳光中,精致无比的白瓷风铃轻轻摇曳。那些风铃还是之前的日子里栩然挂上去的,他说离云殿太安静了,要打破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
目光细细地描摹着风铃上繁复的纯白色纹络,不知觉间我的嘴角已扬起一抹浅笑。当一切都走到尽头,还有它们陪我在这里,真好。
收回目光,落笔是墨线勾勒的蔷薇花叶,大片大片恣肆地盛放在白色洁净的纸张上。而窗外那些一度开满整个春天的黄蔷薇,在这个季节里只剩了干枯盘曲的枝干,入目空教人伤心。

殿外有脚步声渐近,我没有在意,想来是送饭的宫人。那脚步却意外地没有在殿外停下然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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