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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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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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作〃自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人。听萧萧带着羡慕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 
  〃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 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 
  花狗不作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夫家有一年半了。 
  几次降雪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是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做,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以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也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的儿子就象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写方面很怕她,当她如面前,不敢多事。他们俩实在感情不坏。 
  地方稍有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个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的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着没有辫子的人的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狮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有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喜欢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脸红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象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象萧萧唱: 
  娇家门前一冲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那个?
  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了许多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象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了他。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想到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原来这家伙子个子大,胆子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错了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大,外面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作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那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姐姐,为甚么哭?〃 
  〃不为甚么,灰尘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小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眼泪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是上山落草,还是做薛贵仁投军?哑巴支使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稀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写不同了,肚子中有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着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说明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见了,丈夫问这是做甚么,萧萧就说肚子痛,应当吃这个。虽说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愿望,肚子中的担心依旧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同自己不喜欢的担心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父母还深切。
  她还记得花狗当真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的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螫手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用脚去揣。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言做过一真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来说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经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的事,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说明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做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做〃二路亲〃了。 
  这是一种出发,好象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发卖上收回一笔牵,作为损失赔偿。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自然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既经说明白,着乡下规矩,倒又象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象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家过年。 
  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妹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就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动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的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作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做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刚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满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 
  〃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 

  一九二九年作一九五七年二月校改字句

 
 灯 
沈从文
因为有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处来,见到桌上的一个旧式煤油灯,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这灯被主人重视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给这青衣女人关于这个灯的故事。
两年前我就住到这里,在××教了一点书,仍然是这样两间小房子,前面办事后面睡觉,一个人住下来。那时正是五月间,不知为什么,住处的灯总非常容易失职。一到了晚间,或者刚刚把饭碗筷子摆上桌子,认清楚了菜蔬,灯忽然一熄,晚饭就吃不成了。有时是饭后正预备开始做一点事或看看书的时节,有时是有客人拿了什么问题同我来讨论的时节,就像有意捣乱那种神气,灯会忽然熄灭了。
这事情发生几几乎有半个月。有人责问过电灯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当地报纸上登载出来,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过失。所以小换钱铺子的洋烛,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贵了五个铜子。洋烛涨价这件事,是从照料我饮食的厨子方面知道的。这当家人对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为,每到晚上为我把饭菜拿来,唯恐电灯熄灭,在预先就点上一枝烛的情形下,总要同我说一次。
我的厨子是个非常忠诚的中年人。年纪很青的时节,就随同我的父亲到过西北东北,去过蒙古,上过四川。他一个人又走过云南广西,在家乡,又看守过我祖父的坟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随了北伐军队过山东,在济南眼见日本军队对于平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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