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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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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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办法,我只好在晚自习前的晚餐时间溜去书店,假装找参考书,眼睛却一直搜寻着跟某三个字有关的标题。其它的客人看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国中女生,居然三不五时在最冷门的「医学、心理」的书架前徘徊,而且还常常拿起砖头书翻阅,纷纷对我投以敬佩的眼神(这大概就是我后来会去读医科的前兆吧)。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地翻着「变态行为研究」跟「医学大字典」,就是找不到一句「依杨x民同学的情况看来,她应该不算『真正』的同性恋者。」 

  直到那个星期天,我跟如君之间的僵局才打开。事实上,是更糟。 

  辅导课下课的时候,导师忽然把如君叫去办公室。奇怪的是如君后来一直没回来上课。导师每节课都一脸紧张地在教室外徘徊,就是不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 

  放学时,导师叫我帮如君把书包拿回家。我满腹疑问地走向她家,路旁的杂货店里却有个人冲出来叫我。正是在校外晃荡了一整天的如君。 

  「老师找你做什么?你为什么没回来?」 

  她一脸气愤:「她说要给我作辅导,我还以为她要教我填志愿,结果她找来一个什么『青少年心理专家』,给我看一堆奇奇怪怪的图,问我有什么想法,还问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我是不是很想当男生啦,我是不是很喜欢跟女生在一起啦之类的。 

  真是无聊死了!我想当男生又怎么样?不行啊?全班都是女生,我不跟女生在一起要跟谁在一起?还问我为什么头发剪这么短,干他屁事啊!」 

  「这些问题还好吧?干嘛这么生气?」 

  「讨厌的是他的态度!好象在审小偷一样,一脸神经兮兮,我头发短又不犯法!」 

  「结果你怎么办?」 

  「我跑给他们追啊。不敢回家身上又没钱,快饿死了。」 

  回到她家,整个屋子已经快翻过来了。她母亲跟祖母听老师说她从学校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急得要报警。见她回来,还没来得及发作,如君已经拖着我躲进房间里。 

  「真是,她就是爱紧张,我又不是第一次跑出去。」 

  然而我对她的任性已经开始有些不满了。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老师跟你妈会担心。」 

  「没办法啊。她要是再叫那个神经病来烦我,就算是联考当天我照样跑给她看!」 

  「只是叫你回答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那种专家是专门辅导流氓跟太妹的!他们凭什么当我是太妹?」 

  「同性恋」可比太妹严重多了,同学。我心想。 

  「老师又不会害你,她一定是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才找人来啊。」 

  「才不要!为什么只有我要辅导?为什么萧静雯不用?魏晨安不用?为什么你也不用?」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你要是不接受辅导,我以后就不理你。」 

  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也被自己吓得张口结舌,却没有改口的打算。 

  「为什么?」 

  「……」 

  「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根据我这几天勤勉向学的心得,同性恋的成因通常是患者童年时期的家庭环境有偏差(如君的父亲几年前过世了,家里只有妈妈跟阿嬷),造成心理畸型发展,如果不在青少年时期尽快矫正,她这辈子就完了。 

  「你说啊,我哪里不正常?」 

  「你偶尔一次听老师的话也不会怎样吧?快考试了耶!不要老是爱作怪好不好?」 

  她怒目瞪着我,我虽然背后发凉,却仍是咬紧牙关回瞪着她,心里不住地自我催眠:「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瞪眼比赛持续了约五分钟,最后她跳上床,用棉被裹住自己,背过身去不再理我。 

  我再迟钝也知道这是逐客令。 

  那天之后,我们真的一句话也没再说了。但是班上的气氛越来越不平静。如君告诉她妈妈老师找心理专家辅导她,她妈妈跟阿嬷怒气冲冲地跑到办公室对老师大叫大嚷,骂老师居然当她女儿是神经病(在那个年代,「心理」这个字眼就是会让人联想到神经病)。 

  但是当我下课时间悄悄跑到办公窗外偷窥时,却刚好撞见训导主任、教务主任训育组长、辅导室主任、生活辅导老师跟导师护送着如君的祖母跟母亲出来,两人都低垂着头,伯母还不住低头啜泣着。 

  第二天,如君上学时脸上带着淤痕。 

  每天学校放学的时候,也就是三年级在晚自习前的用餐时间,如君都会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到晚自习结束才放人。为了防止她像上次一样脱逃,训导主任跟教务主任等人都会留在走廊转角的地方等她。 

  我曾经从窗口看见她在一大群老师的簇拥下穿越操场,就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身材尚称高大的她,在那时看起来却变得好瘦小。 

  当然会有其它同学看到这幕奇特的景象,晚自习的时候免不了议论纷纷,引来萧静雯的高声怒喝。 

  我必须招认,那个时候,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同情如君的遭遇,但更大的成分是害怕。万一有一天老师认为我也是同性恋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对如君那样对我?最糟糕的是,万一我真的变成个变态怎么办呢?要是不小心被人知道,上了报,会被写得多难听呢?爸爸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去的。 

  那阵子我几乎是食不下咽,整天地提心吊胆。除了跟如君保持距离外,我也开始避开萧静雯,不敢跟她目光相接,她一靠近我就全身僵硬,笨手笨脚的老毛病加倍严重,讲话不但结巴还语无伦次,结果更引来她跟其它同学怪异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念不下书,成绩一落千丈。导师因此把我叫去办公室,非常有耐心地劝诫我,说她知道我在为好友担心,但是不要被如君的事影响,如君的事就交给老师烦恼好了,我只需要好好念书就行了。我只能唯唯诺诺,回去的路上,想到我欺骗了那样温柔的老师,心里愧疚万分,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我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比以前更疯狂地搜集关于同性恋的资料,我掏出所有的储蓄,买了一堆完全超出我年龄的书,又怕让父母知道,只能藏在床底下,每晚假装在用功,其实全把书放在课本下面偷偷地看。但是那些艰涩的专有名词,没有一个能安抚我,再加上担心家人推门而入,神经紧绷到了最高点。 

  整整一个月,我完全没注意如君的情况,直到期末考考完第二天的朝会,我才发现事态严重。 

  正在升旗时,排在我前面的如君忽然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摔倒。我伸手去扶她,发现她的脸整个变成青惨的白色,嘴唇发紫,我还来不及心惊,她猛地双眼圆睁,「恶」地一声,吐了我一身。 

  如君进了医院,病因是急性肠胃炎。因为期末考紧接着就是模拟考,我过了二天才去她家看她。 

  她的气色已经没那么恐怖了,不过还很虚弱,整个人缩水了一圈。经过那么久的冷战,我们之间场面十分尴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相看两不厌。 

  最后我终于找到话题:「你是不是冰吃太多了啊,怎么会得肠胃炎。」 

  「不是,」她微微苦笑:「我喝了我阿嬷去庙里求来的符水。」 

  「符水?」我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跟你说,真的很恶心。」 

  「为什么要喝符水?」然而我马上就知道这是废话。 

  「因为要帮我…治病。」 

  至于治什么病,我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抓头抓了半天,我才又想到话题:「我帮你把这次模拟考的题目带来了,你有精神看吗?」 

  「可以呀。你考得怎么样?」 

  「理化好难,我都不会写。」废话,没念书当然不会写。 

  「我看一看好了。」 

  又没话题了,我二十秒内接连换了几个坐姿,最后终于决定以「病人要多休息」为由告辞。 

  正要起身,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布满红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 

  「黛民…」 

  「什么事啊?」 

  「你也觉得我有病吗?」她上次问这问题,是气势汹汹地质问,但这次却是双眼闪着水花,眼神和语气中充满了求恳,彷佛生怕我答出她无法承受的答案。 

  见了这种表情,我还能说什么?「不会啊,我觉得你很好。」 

  她微微一笑,仍带着热切的眼神:「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不理我,对不对?」 

  「当然啦…我干嘛不理你?」 

  她似乎是安心了,露出疲倦的表情,躺回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我忽然喉头发酸,连忙飞也似地逃离了她家。 

  如君整整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还以为她不能参加毕业典礼,但那天早上她还是出现了。看见她被同学们包围着有说有笑的模样,我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平和。 

  那天学校提早放学,我们两个再度并肩回家,感觉当真是恍如隔世。 

  她问我:「毕业了有什么感想?」 

  「哪有什么感想?明天还要模拟考咧。」 

  她笑了:「我也是。一想到联考卡在后面,就一点毕业的心情都没有了。不过,我现在下了一个决心。」 

  「什么决心?」 

  她看着远方:「联考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做。做完了以后,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要暂时把它放在一边,认真地去考试。」 

  「什么事?」 

  她看着我微笑,没有回答。 

  在我们要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抽出她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递给我:「这个你先拿回去看看,如果还不懂再问我。我是不太会教人啦,可是我一定讲到你全懂。」 

  回到家里,我满腹狐疑地翻开笔记本,原来是上次模拟考那张超难理化考卷的解答。每一题都写得密密麻麻,就连最基本的原理也附记在旁边,稍微复杂的地方还画了分解图。 

  如君的字还是一样丑,但是她尽了最大的力量写得工整,证据就是有很多橡皮擦的擦痕。字迹有些虚浮无力,显然是她在病中写的。 

  我翻了两页,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拉力揪着我的心脏,痛得我不能呼吸。堆积在心里有如水泥块的积郁,一股脑全部粉碎崩塌。我锁上门,把头蒙在枕头里大哭起来。 

  一个多月来我始终自觉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明白我的苦恼,更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这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因为我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如君是我最最要好,独一无二的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但我居然忘了。 

  而如君,她自己的麻烦比我大得多,却还是会那样尽力地为我着想,拖着病体帮我写理化解答,这不正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渴望而得不到,忠实温暖的友情吗?现在得到了,我竟然在心里暗暗嫌弃她,当她是变态,甚至回避她,生怕别人以为我跟她一样,我还算是人吗? 

  我哭了很久很久,眼泪多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然后我下了决心。 

  我要去告诉如君,我永远是她的朋友。就算她是同性恋也好变态也好人妖也好,我永远都会帮助她。就算她把我传染成同性恋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做辅导,一起治疗,一起恢复成正常人。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不是吗? 

  接下来两天我们忙着最后一次模拟考,我不想破坏她的心情,没跟她谈这些严肃的事。最后一节考完之后,我走过去找她,看见她正在书包里翻来翻去,一脸焦急的表情。 

  「你在干嘛?」 

  「我东西掉了。我明明放在书包里的…」 

  如君所谓的「放」在书包里,真正的意义是「胡乱塞」,所以常把重要的通知单或考卷之类夹在课本里遍寻不着,通常我帮她仔细检查过一遍就找到了。 

  「我来帮你找。」 

  「不用了!」她的反应出奇地慌张,几乎是立刻倒弹开来。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才勉强一笑:「我自己找就好,你先回去吧。」 

  我闷闷不乐地回家。让我最不舒服的倒不是她那戒慎恐惧的反应,而是我知道,她找的东西一定跟李淑媛有关。 

  她八成又写信给李淑媛,却犯了老毛病,把信随手一塞,不晓得夹在哪本书里或作业簿里了… 

  作业簿…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连忙找出如君借我的笔记本,仔细地翻了一遍,果然让我找到了。一个满布折痕的信封,收信人是「李淑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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