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2-惜别:鲁迅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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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22-惜别:鲁迅书系-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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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 第三部分身为异国人的周先生(3)

    “这算什么。”我想撕掉那封信。    
    津田君却慌忙说“等等、等等。”一下子把信从我手中夺了过去,“这可是大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实际上是件不愉快的事。我必须得喝点儿酒。这家人一点儿酒都没有吗?”    
    我苦笑了一下,问借宿的那家人是否有酒。妻子说,“白酒今晚被丈夫喝了,不过还有啤酒。”    
    我问津田君:“啤酒行吗?”     
    他一副稍有些痛苦的表情说:“啤酒?吹着冷风喝啤酒真是蠢透了,好吧。没关系。拿来吧。”    
    津田君一个人咕咚咕咚喝着啤酒。    
    “哇,真冷啊。秋天的啤酒,真够呛。”他喊着,打起了冷战,结结巴巴地开始讲起这件事的重大性。因为是嘴唇青紫,全身哆嗦的演讲,竟也营造出了一种非同平常小事般的凝重气氛。    
    “这是国际问题。”他像往常一样夸张地说。“这件事,看似是周先生个人的事,其实不然。现在清国留学生散布日本全国,人数已接近一万。也就是说,在周先生的背后,有一万名清国留学生待命。周先生一旦发怒,这一万名留学生必然站出来声援。指责起来的时候,且不说仙台医专的名誉受损,我们文化部、外交部也说不定要向清政府道歉。这的确会给中日亲善外交抹黑。这件事,你怎么想?”    
    我像往常那样装做不在意地说:“周先生看到那封信了吗?”    
    “看了。今天我们一起从学校回来,这封信已经被寄到了宿舍。周先生拿到信后很无所谓地装进了衣兜,上了台阶。当时我有一种预感便叫住了他。说:‘把信在这儿拆了吧。’周先生站在走廊里,默默地打开了信。大致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就要撕掉。”    
    “就是嘛。这种不干净的信,谁都会想撕掉的。”    
    “哎,别打岔。我拿起那封信一看,愈发紧张起来。”    
    “怎么。你不会认识寄信的那个人吧?”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认识。是矢岛。那个Landdandy(德语,“乡下花花公子”之意)。”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几天前的一件小事。是在藤野先生的课上。先生一进教室,班委会的新干事矢岛马上站起来走到黑板前写道:“明天开班会,全体无一遗漏务必出席。”然后在“漏”字上画了二个圈。五、六个学生哄笑起来。我简单地以为因为班委会人总不齐,才特意强调“无一遗漏”的。可是,那是矢岛拙劣的讽刺。当时,藤野先生和周先生都在,想暗暗讽刺考试“漏题”,矢岛才用了这种卑鄙的小伎俩。    
    一想到这儿,我的火就上来了,“揍他一顿!”总觉得不能便宜了这种卑鄙小人。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平凡的六十年的生涯里,产生了真的想揍人的想法的,只有那一次。我恨不得当晚就去他家,尽情痛打他一顿。我一直就很讨厌这个留着美须的矢岛。他毕业于仙台东北学院之类的一个基督教的学校。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借周先生的说法,是伊达藩的der Stutzer(德语,“好打扮的人”之意),如果按照津田君的说法,是个乡巴佬。总之是那种妄自尊大的人。刚开学他就在教室里神秘兮兮地说他父亲是仙台的大富翁,他总是借着父亲的权势兴风作浪,好像自己是班级的头面人物似的。在新学年班委会干事改选中,他便踢开了津田君,当上了新干事。我不赞成从东京大坂来的学生把东北看作农村的那种轻蔑的态度,可我也无法忍受那些东北当地的学生所表现出来的阴险卑鄙的报复倾向。特别是因为我自己也是地位卑微的东北人,所以一看到农村人那种早熟的复仇心,我就像厌恶自己似的,比起东京大阪的学生,似乎更讨厌当地的人。    
    “不能打他。那就成了泄私愤。”津田君一看我激怒了,忽然显示出了冷静的态度,“对方不止矢岛一个人。有许多乡巴佬帮闲。我认为该利用这个机会纠正一下他们的排外思想,我们不都是绅士吗?还是打思想战吧!”    
    “可是,津田君。我也是乡巴佬呀。”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乡巴佬这个词很刺耳。虽然当地的矢岛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可是,使用这个词的东京人津田君的心里也称不上高尚,转念一想,其实都半斤八两。    
    “不,你不同。你绝不是乡巴佬。你,”津田君一副为难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更像城里人。”他越来越困窘了,“对,你是支那人!没错,你。”    
    我被弄得目瞪口呆。    
    “所以你才对同为东北人的矢岛君他们敬而远之。”津田君一本正经地说,“你现在和周先生站在同一立场上。虽然我不那么认为,但班里的同学都说你长得像支那人。你的确不应该只和周先生一个人交往。班里的同学在背后把你的名字‘田中卓’叫成是‘でんちゅうたく’(一种类似中文的发音),你不知道吧。反正你的名字是小田。不愉快吧?”    
    别人怎么叫我,我倒不太在意。可是,津田君为什么把这件事扯到我的头上,还乱发脾气、搬弄是非,迟钝的我也渐渐地明白了。津田君到底还是在对矢岛君夺走了他班委会干事的名誉职务耿耿于怀。于是这个忧郁失意的小政治家就借机使矢岛君的信问题化,想逼矢岛君辞掉干事职务,而后自己就可以再光明正大地炫耀印有头衔的名片了。他一定是抱着这种可怜的企图来找我的。先挑唆与周先生关系最好的我,我一激动就会像上次那样紧急报告给藤野先生,这样一来,藤野先生便会愕然地找到矢岛君,大声训斥他并剥夺其干事荣耀。我怀疑他是在梦想这种高明的步骤,因此,才没有大吵大闹的。认识到这一点,我刻薄地说:“你如果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什么不向矢岛君他们证明周先生的清白呢?”    
    “那个,我说了也没用。那帮家伙认为我和周先生也是一伙的。我、你、藤野先生还有周先生,这四个人,现在同样像是被告一样。真不像话。连藤野先生的人格都怀疑,太过分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团结起来,想个对策。你明天就去告诉藤野先生吧,我再设法联合其他人。”    
    我的怀疑果然没错。我感到十分厌烦。揍矢岛君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只是希望尽快从这些愚蠢的政治斗争中解脱出来。    
    “答应我一件事,”我冷淡固执地说:“我明天去藤野先生的研究室,在先生做出指示之前,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封信的事。”    
    “为什么?”津田君嘴咧得老大瞪着我问道。    
    “不为什么。”我尽可能微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联合其他人的事,再等两天吧。否则,我就是你的敌人。”    
    现在,我只是同情周先生。还有,在周先生的学习上花了很大力气的藤野先生也很可怜。我只关心这些。其他的就无所谓了。    
    “这样啊。”津田君好像很厌恶似地扭过脸去,“你好像不信任我。”    
    我没理这些,“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与你为敌,还对藤野先生说你的坏话。”    
    “那,可是,太不讲理了吧。”


《惜别》 第三部分身为异国人的周先生(4)

    “不讲理也无所谓。敌人嘛。怎么样,答应了吧!”我乘机坚决地说。    
    津田君不情愿地答应了,却又一边小声嘀咕着:“东北人,真难对付。”    
    第二天,我去了藤野先生的研究室,扼要地汇报了这件事,还替津田君美言说:“津田君也非常愤慨,他表示要等待先生的指示,愿意效劳。”我只字未提矢岛的名字,只是拜托先生帮周先生消除这些误解。    
    “什么消除不消除的……”先生很意外地以满不在乎的笑容说:“周君的解剖学不及格。是因为其他学科的分数高,才得了那些分数的。周君是第几名?”    
    “啊,60名左右吧。”    
    我们从第一学年升入第二学年时留级生很多。同届学生的三分之一、大概50人都不幸地留了级,我和津田君同处于八、九十名的危险位置,幸好最终还是合格了。我们认为身为外国人的周先生能够排60名,这是因为他聪慧好学而理应取得的成绩,可是对于不了解周先生的人来说,这第60名,可能让人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特别是那些留级生们,他们不反省自己不刻苦,而是挑进级生的毛病,这样作为全体进级生的牺牲品,清国留学生周先生就成了众矢之的。    
    “第60名吗?”先生对第60名很不满意的样子,“不是很理想的成绩啊。不更加努力学习可不行呀!上学年你们的解剖学学得很不理想。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不好好学习的话,将来要后悔的。就是因为懒惰,才会出现这样愚蠢的问题。如果互相鼓励、好好学习的话,就不会互相误解、互相嫉妒了。所谓和,绝不是消极的。发皆在节谓之‘和’,也有些中庸。是天地跃动的姿态,紧紧地绑在一起。”    
    先生做了个把弓拉成满月形的手势,接着说:“射出的箭准确无误地正中靶心,发出‘嘣……’一声明快的响声,那种感觉就是和。发皆在节,不能忘记这个‘发’。‘发’也就是学习。有句话叫‘以和为贵’。所谓‘和’,不仅仅是好好地在一起玩儿。‘互相鼓励、一起学习’也叫‘和’。你好像是周君的朋友,他为了向支那传播新学问,特意到日本来学习,必须鼓励他,让他取得更好的成绩。我也很着急,第60名太惨了。必须要取得第一名或第二名才好。    
    日本在古代也曾向唐宋派过留学生,受到了那个国家的很多照顾。现在日本作为报恩,必须要把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教给他们。可是周围的日本学生们只是贪玩,一点儿也不学习,难得周君他们抱着远大的志向来到日本,最终也被卷入其中,懒惰起来。你如果真是周君的朋友,我可以给你们两个人研究Thema(德语,“题目”之意),《缠足的Gestalt der Knochen(德语,“骨骼形态”之意)》等等。怎么样?可能的话,最好是周君感兴趣的题目。可是,现在我手头也没有Modell(德语,“模型、样板”之意),有些难。总之,必须使周君具有对医学的Pathos(德语,“激情”之意)。    
    周君最近不太有精神吧?是不是讨厌解剖实习?支那人对Leichnam(德语,“尸体”之意)有他们独自的信仰,死后不火葬,而是土葬。中庸之道的鬼神之德也就是那些吧,支那十分敬畏死后的鬼。或者,周君最近的消沉是因为我们过于随便地对待Leichnam(德语,“尸体”之意),因此他便对医学产生了厌烦情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这样对周君说:日本的Kranke(德语,“病人”之意),非常高兴死后能为医学的发达做贡献,特别是,如果死者知道不久以后也将是对支那的贡献,反而会觉得很光荣的。你这样对他说,给他勇气。小小的解剖实习就变得脸色苍白,将来,连个小Operation(德语,“手术”之意)都做不了。”先生讲的全是周先生的事情。    
    “那么,信的事,怎么办啊?”    
    “那不用在意。只是如果因为这件事,周君变得讨厌学校,就难办了。这点,你好好安慰他、鼓舞他。让他不要在意信的事。另外,津田君把这件事闹出来、引起骚动也不好,我会让干事找出写那封信的人的。没有必要向我报告是谁写的,只是想让写信的人,去周君的住处,检查笔记,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坦诚地和周君和解。对了,这次的干事是矢岛君吧?”    
    因为那个干事矢岛就是写信的人,所以我很为难。可是先生偏偏又让矢岛负责查找嫌疑人,真有些讽刺意味,可能会产生很有趣的结果。想到这里,我便说:“嗯,是的。那么请您告诉矢岛君吧。”我刚一转身,先生又在背后大声申斥说:“不仅仅是周君,你们大家也要更加努力学习!各人自发,这叫‘和’。”    
    这件事给周先生什么样的冲击我不得而知。那段时期周先生的态度让人觉得很难以接近,即使是在学校碰面,也只是相视一笑,“你好吧?”、“嗯。”这些颇为表面化的问候。一次也没能说起藤野先生叮嘱我说的那些安慰激励的话题。另外,我想如果那些话自己表达不好的话,反而会使敏感的周先生不舒服,那就没意思了,我便装出一副对于笔记灾难什么的一概不知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是个下大雪的夜晚。周先生把头埋在外罩里,全身雪白地来到我的住处。    
    “啊。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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