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2-惜别:鲁迅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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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22-惜别:鲁迅书系-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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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我看到了讲东京话比我还费劲的人,觉得心情好多了。这说不定就是我和周先生亲密交往的开端。可笑的是,我因为比一个清国留学生的日语好而产生了自信。因此,我在松岛的那个山坡上,知道对方是支那人之后,充满了勇气,颇为自负地说道:“您要是会说德语,我就跟您用德语对话。”    
    像只孤独的鸟的我,竟然说出了这种令人作呕的装腔作势的话来了,但那个留学生似乎很喜欢“孤独”这个词。    
    他一边自言自语着“Einsam”(德语,“孤独”之意),一边看着远方思考着什么,突然说:“但我是Wandervogel(德语,“候鸟”之意),我没有故乡。”


《惜别》 第一部分浅薄的社交姿态(1)

    候鸟。的的确确,说得很高明。我觉得他德语说得比我好许多,便瞬间改变了作战方法,决定不说德语了。    
    “如果您回到支那,有像样的房子吧?”我问了他一个很俗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脸微微有些发红,笑着说:“今后,我们好好相处吧!您讨厌支那人吗?”    
    “还可以。”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当时会做出那样毫无诚意、那样轻薄的回答呢?我想当时周先生一定实在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那种孤独寂寥,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与家乡附近的西湖风景相似的松岛,但还是不能解除忧愁,便自暴自弃地大声唱起难听的歌来,在这里,又无意间遇到了愚蠢的日本医专的学生,就真诚地想结交朋友。    
    可是,我原本就对这个并非内心没有追求的貌似东京人的人毫无顾忌,而且一下遇到这么合适的朋友,实在太兴奋了,所以,丝毫也没有体谅别人的心情,便乘兴说:“还可以。”最后我竟然还对他说了“我十分喜欢支那人。”这样平时自己想都没想过的话。    
    “谢谢。这样说似乎很失礼,但您很像我弟弟。”    
    “是我的荣幸。”我表现出一种像地道的城里人那样很浅薄的社交姿态,说:“您弟弟一定和您一样聪明吧?这点似乎与我不同。”    
    “是吗?”他无所顾忌地说,“您是有钱人,我弟弟是穷光蛋。这点你们也不同。”    
    “啊。”即使是外交家,对他的话也毫无应对之法。    
    “的确是这样。我父亲去世后,全家各奔东西。虽说故乡仍在,但宛如没有。在相当不错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家,就必须要看到‘人世’的根本面目。我寄居在亲戚家,被说成是要饭的。可是,我没有服输,不,说不定已经服输了。Der Bettler(德语,“乞丐”之意)。”周先生小声说着,并把烟扔在地上,一边用鞋尖碾,一边又说:“在支那,要饭的人被称作:ホワツ,写作:花子。那些人一面讨饭,一面又anmassen(德语,“认为自己有权利”之意)喝Blume(德语,“啤酒的泡沫”之意),这在支这并不是Humor(德语,“幽默”之意)。这就是Eitelkeit(德语,“纯粹的”之意)愚蠢。没错。在我的体内也许也正流淌着这种虚荣的Blut(德语,“血液”之意)。不,现在支那的风貌,ganz(德语,“完全的”之意)是这样。当今世界上每天无所事事、醉生梦死地活着的人,只有支那的那些Dame(德语,“女士、夫人”之意)和那些Gans(德语,“蠢女人”之意)。”    
    他激动起来,连续说着德语,即便是专业社交家也会无法应对。和东京话比起来,我的德语更糟。感到很困窘,便说:“看来,比起您本国的语言,您似乎更擅长德语呀。”我回敬了他一句,反正总要想办法,让他不说德语。    
    “那倒不是。”对方好像不太明白我的讽刺意味,认真地摇头说:“我认为我讲的日语不大好懂。”    
    “不,不。”我抓住这句话,赶紧说:“您的日语非常好,无论如何,请完全讲日语吧!我的德语不行,对不起。”    
    “别那么说。”对方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换成了一副很平稳的语调说,“刚才说了一些愚蠢的话,不过,我今后想认真学习德语。日本医学的先驱杉田玄白也是先从语学开始学习的。藤野先生在第一堂课时,就给我们讲了杉田玄白学习兰学的苦心,您,那时……”他话说到一半,看着我的脸,奇怪地笑了。    
    “那时我缺席了。”    
    “是吧!总觉得那时没有见到您。不过,在开学典礼那天,我就认得您了,您那天没戴制帽就来了。”    
    “唉,总觉得戴那顶角帽很害羞。”    
    “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那么想的。那天没戴帽子的新生有两个人,一个是您,另一个,是我。”说着,他抿嘴笑了。    
    “是吗?”我笑了:“那么说,您也,是这样――”    
    “是的,实在不好意思,因为那帽子很像乐队的帽子。从那以后,我每次去学校,都在找您。今天早上看到与您同乘一条船,感到很高兴。但您一直都在回避我,从船上下来之后,就找不到您了。不过,总算在这里遇到了。”    
    “风冷起来了,咱们下山吧。”我不禁害羞起来,于是,转变了话题。    
    “是啊。”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静静地跟在周先生的后面下了山。觉得这个人很像自己的亲人。后面响起了阵阵松涛声。    
    “啊。”周先生回过头来说:“这是一种完美。如果还想要什么,听听这吹动松枝的风声,松岛就完美了。不愧是日本第一呀。”    
    “您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一点不足之处。据说有棵‘西行返回松’就在这一带的山上。所说的‘返回松’,并不是西行感叹某棵松树的雄姿,而返回来再次欣赏那棵松树的姿态,而是来到松岛,总觉得有些缺憾,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去的途中,觉得似乎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没有看,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在那棵返回松之处,又回到了松岛。”    
    “那是因为您太爱国了,才会有这种不满吧。我生于浙江绍兴,那一带被称为东方威尼斯,附近有著名的西湖,许多外国人经常来这儿,对美景赞不绝口,但在我们看来,西湖的景色经过人工雕琢的地方太多,不能令人感动。可以说西湖完全是人类历史的雕琢。西湖是清政府的园林,像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迹啦、七十二胜啦,这些地方都是经过人类雕琢以后才出名的。松岛却完全没有这些,它是与人类历史隔绝的,文人墨客们也不能污染这里,就连天才芭蕉似乎也不能做出关于松岛的诗。”    
    “不过,芭蕉好像曾把松岛比做了西湖。”    
    “那是因为芭蕉没有看到过西湖的风景,如果真看到了,就不会那样说了。西湖和松岛完全不一样。相比之下,松岛也许更像舟山列岛。可是,浙江的海却不像松岛的海这样平静。”


《惜别》 第一部分浅薄的社交姿态(2)

    “是吗,日本的文人墨客从古代开始就相当仰慕贵国的西湖,因为松岛酷似西湖,所以人们才会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参观。”    
    “我也是听说如此,才来这里看看的。但的确一点儿也不像。贵国的文人要早一点儿从西湖之梦中醒来才好呀。”    
    “可是,西湖一定有其独到之处吧,您也正是因为过于热爱自己的家乡,所以评价的标准才会这样严格吧!”    
    “也许是吧,真正的爱国者,反而会经常说国家的坏话。可是,比起所谓西湖十景,我却更喜爱浙江乡下普通运河的景色。我国的文人墨客大肆称道的名胜,我一个也不能认同。钱塘江大潮或许还能让我有些兴奋吧,其他的就不行了。我不相信我国的那些文人墨客,那些人和贵国的浪荡子弟一样,他们的文章脱离现实而且很堕落。”    
    我们从山上下来,来到了海边。大海在夕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这里不错!”周先生微笑着,把两手背在后面又接着说道:“您觉得这月夜如何,今天应该是阴历十三,您马上就要回仙台吗?”    
    “还没决定呢,学校明天不是也休息嘛。”    
    “是啊。我想看看月色中的松岛。一起看吧!”    
    “好。”我暗暗想:我是怎么样都可以的,学校即使不休息,我也经常说缺席就缺席。利用这两天连休日出来旅游也是碍于我借宿的那家人的情面,如果他们认为我是个懒惰的学生,总是不太好,所以我才规规矩矩地选择了连休日出来,实际上,对我来说,两天的连休日还是三天的连休日都是没所谓的。    
    由于我过于唯唯诺诺,周先生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提高了声音,笑着说:“但是,后天到了学校,要和我一块儿记讲义的笔记啊!虽然,我的笔记记得很差,但笔记是我们学生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像Preiszettel(德语,“价格卡片”之意)一样的东西。”他又用了我不擅长的德语。“是几块或是几十块钱的标志。没有了这个,别人便不会相信我们。这是学生的宿命。即使是索然无味的课,也不能不记笔记。不过,藤野先生的课是很有趣的。”    
    从我们初次交谈的那天起,周先生就多次提到藤野先生的名字。    
    那天,我和周先生一起住在了松岛的海滨旅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对周先生的毫无戒备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但是,正直的人总是给人一种安全感。我已经对这个清国留学生感到完全放心了。周先生一换上旅馆的棉和服,就像商家的少爷一样俊雅。在语言方面,他的东京话似乎也在我之上,只是他对旅馆的女佣人所使用的诸如“就请那样做好了”、“真是有些冷呀”之类的近乎女性用语的话,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实在无法忍受的我噘着嘴抗议说:“别用那样的口吻说话了。”     
    周先生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在日本,对小孩子讲话要用小孩子的语言:おてて、だの、あんよだの、さうでチュカ、さうでチュカ,要这样说话吧。那么跟女性说话时也应该用女性用语吧。”    
    “但那些只是装腔作势的,要真的听起来可让人受不了。”    
    听我这样一说,周先生对“装腔作势”这个词十分感慨:“日本的美学实际上十分严格。‘装腔作势’这种戒律,世界上大概哪儿都没有,而现在清国的文明却是极其装腔作势的。”    
    那天夜里,我们在旅馆里喝了点儿酒,一直谈笑到深夜,几乎忘了欣赏月色下的松岛了。    
    周先生后来也说:“来日本以后,还从没有过这样畅所欲言的夜晚。”那天晚上,周先生以惊人的热情跟我谈了他生平的志向、希望以及清国的现状。他曾多次重复说:对于东方各国而言,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科学。说日本的飞跃也是由一群兰医拉开了序幕。如果不早日吸收西洋科学的精粹,以对抗列强,支那尽管无知地醉心于老大帝国的自赞;也只能渐渐地重蹈邻国印度命运的覆辙了。东方自古以来,在精神领域就领先于西方。听说西方最优秀的哲学家也暗自为之折服。但西方把在精神领域的匮乏用科学加以补充。科学的应用给人类的现实生活带来了直接的好处。执着关注现世生命的红毛人,取得了异常的进步,这些进步也渗透到了东方的精神世界。    
    日本很早就意识到了科学的力量,并率先学习了科学,用来保护自己的国家,这不但没有使日本的国风混乱,还使日本成功地消化了科学之后,成为了东洋最先进的独立国家。科学未必是人类至高无上的珍宝,但如果一个国家一只手握有玄妙的思想之玉,另一只手又持有先进的科学之剑,那么任何国家都无法碰这个国家的一根手指,这个国家将会成为举世无双的理想国家。    
    清国政府面对科学的力量无能为力。一面受着列国的侵略,一面装出大川不在意细流污染的自信,不肯面对失败,一味地只是急于弥补老大国的面子,完全没有正视并研究西洋文明的本质即科学的勇气,仍然奖励学生学习八股文之类的繁文缛节,已经到了被列国暗自嘲笑为沐猴而冠的滑稽的自尊国的状态。    
    我的爱国之情绝不逊色于任何人。正因为喜爱,所以不满也很强烈。现在的清国,若以一言蔽之,那便是怠惰。沉醉于不明就里的自负心之中。不止是支那才有古代文明,印度拥有,埃及也拥有,但是那些国家的现状又怎么样呢?支那应该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得过且过的这种自负心一定会导致支那自取灭亡。支那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必须抛弃自我沉醉,同西方的科学和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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