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看。”朱小玲的爸爸说。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回来讲给你听。”说完，朱小玲的妈妈便不见了。
第四章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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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两个小时后，本该是蝉们休息的时间，事实上它们原本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天太热了，它们一次次被热浪从睡梦中翻出来，无可奈何地扯开嗓子叫上一阵，很快又被困倦扔进梦里。就这样抛过来，抛过去，好像这是夏天和梦境之间流行的一项体育运动。
镇中心初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上大概住了一亿只蝉，它们同时叫起来的时候，就像那棵树在撕心裂肺地哭。〖JP2〗
不管蝉的尖叫多刺耳，都不会打搅朱小玲她妈妈看飞机的兴致。长这么大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飞机。虽然是架摔坏的，但毕竟是真正的飞机。奇异的景致不由得使她流连忘返。〖JP〗
朱小玲的爸爸扶着自行车在妻子消失的地方站了许久，也没见到妻子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猛回头，发现零零散散的群众正从外围缓缓向他逼近，他几乎已变成那个不知不觉往外扩张的圈子的一部分。再不想办法脱身就没有机会了。
他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了家。女儿仍然没有回来，妻子也不见了踪影。朱小玲的爸爸沮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感到好像他的家庭不翼而飞了——女儿、妻子，还有那半架飞机和向飞机涌去的人流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他忽然很想去死。很多人都是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就容易冒出轻生的念头，仿佛在不断的折磨、苦难中挣扎着把日子过下来，等的就是这么一天——实在活不动了，抬脚踏上那条绝路。受的苦难越多，死的就越充分。而在此之前，那条绝路一点都不着急，不管你多么看不起它、厌弃它，它都会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你。它具有无私和自信两种品质，像一个被误解的母亲，以不被注意的方式时刻关注着它的孩子，惟恐你需要的时候找不到它。它从没有过失职。
朱小玲的爸爸把玩着他的手枪，深深为死的精神所打动。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体验。
“我要认真地体验一下。”朱小玲的爸爸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妻子惊慌失措的推门声把他打断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看到妻子蓬着头发，衣服上满是污渍，脚下的凉鞋带子也断了好几根，活像一个贸然闯入的来自远方的逃荒人员。
“妈的，人太多了，差点就出不来了。”
“凑热闹嘛，肯定会这样的。”
“小玲呢？”
“还没回来。”
“这个死丫头，看来我得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才行！”朱小玲的妈妈恶狠狠地把擦完汗的毛巾往椅背上使劲一搭，就像已经在教训女儿了。做完这个动作，她似乎仍觉得不解气，又任性地将两只坏掉的凉鞋甩出去。它们快速地滑行一阵，一只停在墙角，另一只撞在门上，“咚”的一声，被弹回十几厘米，也停了下来。
“社会风气越来越差了，”朱小玲的妈妈气呼呼地说，“你知道吗，刚才居然有个男的摸我，手放在我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没完没了。一开始我不好意思说，就只是往前挤挤，想躲开那只手，哪成想，我躲到哪儿，那只手就跟到哪儿，后来我忍无可忍地回头冲那个人说：你他妈的再摸一下试试，我非把你的爪子剁下来不可！”
“性骚扰嘛，哪个时代都少不了这种事情，摸个一下两下的又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大危害，何必那么恶毒呢？”
“你这是怎么说话呀，我是你老婆！你要不在乎，那好，以后我就随便让人摸。”说完，朱小玲的妈妈赌气地进了卧室，趴到床上想心事去了。
按照规矩，此时朱小玲的爸爸应该去安慰她。虽然安慰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可是能够将妻子的坏情绪控制在一个可以把握的水平上，假如置之不理，问题就会恶化，不可收拾。
那天，朱小玲的爸爸有些六神无主，他不想管这一套了。朱小玲的妈妈趴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丈夫进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丈夫进来，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想：我的命可真苦啊，年纪轻轻就嫁给这么个人，不会挣钱，不会当官，还长了那么个傻大个，与一根木头有什么区别呢？她抽噎了一下，又接着想：她在警校的那些同学，有的都开始在省里当领导了，即使大多数官职不高的也会想办法把自己的职权运用到极限。
“这根木头！这根木头！！”朱小玲的妈妈在心里诅咒着她的丈夫和丈夫带来的生活。烦躁不堪的心情让室内的高温简直无法忍受。
“这么热的天，空调都不舍得装，连想哭的时候都哭不痛快，我这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呀！”汗水和泪水横七竖八地浇灌她的脸，滋养着她飞速繁衍的欲望。
朱小玲的爸爸在妻子刚刚流泪时就出了家门，像梦游一样在街上转到深夜。看热闹的人宛如氤氲在中心初中和中心高中周围的一团雾气，经久不散。喧哗声从这团雾气中蒸发到半空，又落下来笼罩住新的喧哗声，形成一块硕大的高密度的固体般的噪音。
第四章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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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蚊子把朱小玲的爸爸从梦游般的失神状态中咬出来的。他觉得浑身奇痒难忍，先是不自觉地挠了一阵，后来就有意识地开始驱赶落在他身上的蚊子。站起来之后，朱小玲的爸爸发现刚才自己一直坐在派出所门口的一个石墩上。他不知道在这儿坐了有多久，他没有戴手表，从天色上也看不出多少名堂。夜深了以后，好几个小时里的天都几乎是一样的。
见朱小玲的爸爸又抓又挠，还站起身来，那些已经吃饱的蚊子就识趣地飞走了，它们其实早就吃饱了。都是因为总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它们才会在吃饱之后仍然玩命似地吮吸朱小玲的爸爸。它们分担了朱小玲他爸爸的血，同时，似乎也将他的忧愁分担了。此刻，它们运载着一个忧郁的人的血液，吃力地飞翔在低空，分别向着不同的夜幕前进、前进。在再一次的饥饿袭来之前，它们将有足够的时间去体会朱小玲他爸爸的忧愁，并从中获得生存的动力。它们一边飞，一边耸着它们几乎要撑破的肚子，兴许还要时不时地打上几个响亮的饱嗝。
一些尚未吃饱或者刚刚赶来还没来得及下口的蚊子依旧围绕着朱小玲的爸爸左右翻飞，压低了嗓门细声细气地哼哼，似乎想以此取悦朱小玲的爸爸。可是，朱小玲的爸爸已经开始迈步往家门走去了。有几只胆大的试着在他身上降落了几次，却连脚跟都站不稳。最后，它们只好悻悻地飞离了朱小玲的爸爸。或者瘪着肚子寻找合适的对象交配，以忘记饥饿；或者漫无边际地在天上碰运气，焦急地希望能找到吃的，以便活得久一些，交配的次数多一些。
朱小玲的妈妈已经睡着了，枕着在床头流下的泪水，把自己埋伏在梦中。朱小玲的爸爸躺在妻子身边，困倦和蚊子留下的伤口你争我抢将他最后一点清醒的神志掳掠一空，他睡着的时候，简直像猝死一样潦草。就这样，在宇宙中，某颗行星的某张床上出现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他们毫不在乎地做着两个孤零零的梦。
早晨五点多，朱小玲才掏出能打开家门的钥匙。她尽量轻地开门、路过父母的房间，想不知不觉地躺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却被突然出现的妈妈拦住了去路。朱小玲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妈妈，手扶在父母房门对面的一堵墙上，脸色苍白，像是要跌倒似的。朱小玲的妈妈凭着经验，一眼就看出朱小玲背着她干出了不该干的事情。发现这一点之后，她差不多立刻就在女儿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忘了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朱小玲的妈妈非常生气地告诉朱小玲。妈妈的样子让朱小玲觉得她所指的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不是朱小玲，而是她自己。朱小玲又害怕又感到好笑。
是的，朱小玲当然记得妈妈对她说过的话。朱小玲的乳房刚刚发育的那年，有一天，她妈妈就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里，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往后你是大姑娘了，知道吗？
朱小玲点点头。
“以后尽量不要再跟男孩子一起玩，更不能单独跟男孩子相处，知道吗？”
朱小玲又点了点头。
她妈妈指着她的乳房十分严厉地说：
“以后，这儿是绝对不能让人摸的！”说完，朱小玲的妈妈停顿了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头疼的地方。尽管很为难，但她还是将手指向了另一个去处：
“这个地方，就更要多加保护，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后来，朱小玲的妈妈没事的时候就会用上面说过的那些话叮嘱一遍女儿。
第四章最担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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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问题终于出在了朱小玲她妈妈最担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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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了十几分钟才把事情做完，邱大立说：
“讲讲你的事情吧，把它当个玩笑讲出来。你以后就不会再难受了。”
“算了，你听了会生气的。”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于是，朱小玲便讲了起来。
“你听说过杨凯吗？他是我们所长的儿子，挺有名的。”
“我听说过。”邱大立说。
“他也在中心初中上过学，说不定你们还是同届的呢。”
“是吗，我可不记得了。”
朱小玲瞟了邱大立两眼，说，“你真的不生气吗？”
“当然了。”邱大立说，还对朱小玲做了个快乐的鬼脸，想让她放松下来。
“嗯，”朱小玲光着身子在床上盘起腿来，还用左手托起左边的脸颊，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斜上方的屋顶，接着把右胳膊也支在了盘起来的膝盖内侧上，右手缓缓地伸到脸上，托住了她几乎要歪在肩膀上的右脸颊，“你还记得飞机出事的那天吧？”
“当然记得了。”邱大立反复抚摸着朱小玲的大腿说。
“那天早晨，我有事要去学校，没想到却看到了飞机和杨凯。在那以前我就经常见杨凯，但是从没有说过话，你想啊，我们在同一个小区住了好几年呢。可是那天早晨我看到的杨凯就像个陌生人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了我好长时间。当时他看得我心里酥酥的，我觉得可能要跟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事情了。后来，他就朝我走过来，跟我说话。再后来，他就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说那是他朋友家的房子。哎，算了，不说了，没意思。”朱小玲好像挺讨厌再说起这些东西。
“好了，好了。”邱大立把朱小玲的脑袋扳到自己怀里，隔着头发拍着她的头颅说，“不高兴说就不要说。”
往后大概有一个来月，他们过的都还算愉快。
只是奶奶的病严重了。邱大立的爸爸带着奶奶去市里的医院治疗她身体里的疾病，据说要住一阵子院才行。这样，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邱大立一个人。爸爸临走时给他留了一些钱，让他吃饭用。邱大立用这笔钱买了两箱方便面和五盒比较高级的避孕套后，手中的余款仍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富人。
他本来准备拿这些钱买些营养品，抽星期天的时候和朱小玲到市里的医院去看望奶奶的。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这么做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那次朱小玲在谈起从前的事情时说“哎，算了，不说了，没意思”后，邱大立就再也没有要求朱小玲回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倒是朱小玲在做爱之前或之后，开始有事没事地对邱大立唠叨一番。朱小玲的叙述毫无章法，想到哪说到哪，大多数是一些没有承接关系的细节。她喜欢说一会儿，就叹一口气，叹完气再埋怨邱大立不生气。她说邱大立不生气都是因为对她不在乎。
这可真让邱大立为难。
有时候，朱小玲埋怨一会儿邱大立之后，还会对邱大立说：“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当然了。”因为怕朱小玲不相信，每次邱大立都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她。
“那你要答应我，以后绝不再跟别的女人睡觉。”
“我答应你。”
“不行，你要发誓。”
“好吧。”这时候邱大立就会举起右手，对朱小玲说，“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跟别的女人睡觉。”
每次邱大立发誓，朱小玲都特别开心。但是，朱小玲的情绪很不稳定，隔个两三天就要邱大立发个誓，否则她就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