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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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儿-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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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大立还注意到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约摸十一二岁,长得不太好看,也没有父母陪着她。大概她驾驭学业的能力达不到家长的要求。她的爸爸妈妈兴许还对她的胖和不美丽感到不满。但她一点也不沮丧,小胖脸蛋尽管难看,却红扑扑的充满了勃勃生机。她一定用了很长时间才攒下了那些钢儿,可那个卖烧鸡的少女数完那堆零钱,却不再打算将已经称好的鸡腿递给小姑娘了。小姑娘很着急,痴痴地看着那根正被从秤盘上取下来的鸡腿,涎水和泪水一起流了下来。这样,那个卖鸡少女才很不情愿地换了一条稍小的鸡腿放到那只伸得老长的小胖手上。她根本不去考虑这些钱来得多不容易。不过,她要是总想着别人的难处,那自己就会度日艰辛。想到这点,邱大立原谅了她。    
    小姑娘一口下去,半条鸡腿就没了。一定是家境贫寒,搞不好来自一对父母双双下岗的前工人家庭。不然,即便孩子长得丑,做父母的也不会忍心让他们没有肉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户穷人养着这么个胖娃娃,也的确是悲剧。    
    鸡腿虽然经过宰杀和烹调两道工序,而且还被啃掉一半,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条鸡的腿。邱大立想到了那些已经被彻底弄成肉的猪。    
    千万不能进化成大动物,不然,会死得很难看的。    
    腿的缺口暴露出肌肉纤维,高温的凌辱和作料的侵蚀也没使它们屈服,一根根倔强地绷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忠心耿耿地维持着那条腿的面子。但此刻被小姑娘轻而易举战胜了,不仅如此,她还会进一步在嘴里快乐地咀嚼。鸡腿在她嘴里的样子将不堪设想。    
    它生前一定很健康,喜欢阳光和空气,热爱自己的生活;但小姑娘那纯洁的食欲也无可厚非,你其实也不能怪罪卖鸡少女。都是为了生活啊。    
    邱大立有十多块钱,吴红巾和杨波肯定也能从口袋里找到一点,把这些钱凑起来就可以买下好多鸡腿。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让他们仨看着那个小姑娘好好吃一顿不也挺好吗?    
    邱大立几乎要这么干了,但那个小姑娘突然飞快地将剩下的鸡腿塞到兜里,拐进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甬道。


第一章镇长爸爸

    12    
    不远处就是镇政府大院,里面住着颜峻一家子和其他一些邱大立不认识的人家。颜峻的爸爸是镇长,但不是当年说“要想富,多种地”的那个。有一首以颜峻的爸爸为主人公的叙事诗已经流行了好几年。    
    颜肃不严肃    
    说话不算数    
    晚上爱爬树    
    白天爱脱裤    
    这些年出生的孩子,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大人们都喜欢拿这首诗作为他们语言启蒙教育的活教材。这首诗的出处早已无迹可循,也没人能说出它的确切含义,但由于朗朗上口,念完一遍丝毫不觉得累,便渐渐流传开了。    
    颜镇长正体会着晚饭到来之前那适度的饥饿所带来的快感。他将交叉的十指抚到肚子上。这使他看起来真像个胖子。自从当了镇长,颜肃就很少出门了,他不爱动,就喜欢静静地坐在办公室或者家里。他也不爱思考。坐着,坐着,一天就过去了。    
    他感到很空虚。    
    他特别想跟儿子好好聊聊,颜峻是他的熟人里面惟一不怕他的一个。但是儿子对他似乎有敌意,好几次准备了很久的谈话在他开口不久便夭折了。    
    门铃响起之后,颜镇长习惯性地喊道:“开门!”    
    妻子正在做饭,嗡嗡响的抽油烟机蛮横地将他的命令挡在了厨房外面。    
    “自己开。”颜峻在自己房里不耐烦地冲外面高声说。    
    颜镇长将交叉的十个手指头重新恢复成一左一右对称的五指,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吃力地站起身。    
    看到门口的邱大立、杨波和吴红巾,颜镇长很高兴,回头朝颜峻房间的那个方向说:“小峻,你的朋友们来找你玩了!”    
    接着,他看到了儿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儿子,年轻,英俊,眉宇间闪耀着睿智的光芒。颜峻根本没看他,四个人很快进了属于颜峻的小房间。    
    颜镇长很想跟他们一块儿玩。或者就只是随便说些什么也行。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原处。接着,两只手像两块阴阳两极面对面的磁铁一样又聚拢了起来,小心地呵护着他并不丰满的肚子。    
    他记得自己也是有朋友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朋友不见了。颜镇长沿着记忆的羊肠小道往远方迈开了步子,越远路越窄,天气也一步步变坏,再走下去就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他有点害怕,担心会迷路。稍微定了定神,颜镇长一路小跑回来。还好,客厅依然如故,沙发依然如故,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依然如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镇长,镇上几万口子人的事情全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别的,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持续了好几天的风是如何停下来的跟颜镇长毫无关系。最近一阵子,他连走几步就会到的办公室也懒得去了,身不由己地沉溺在一种没有季节和天气的度日方式里越陷越深。整个镇子似乎跟他息息相关,又似乎毫无瓜葛。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颜镇长把自己摆在与镇子息息相关的位置上,他感到与他毫无瓜葛;而当调整到与镇子毫无瓜葛的立场上之后,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告诉他,他与这个镇子的确是息息相关的。再来一遍,依然如此。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上了一种让他哭笑不得的当。    
    这个小镇因为有了镇长的存在才具备了存在的价值,但是,是先有镇长才有的镇子,还是先有镇子才有了镇长呢?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像鸡和蛋的难题般让人伤脑筋,但当你试图给他一个确切答案时,仍然会弄得你晕头转向。还有一点颜镇长也想不通:最新的统计材料显示,他的辖区内共有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人在生长,假如将这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个人生长的土地按三百万分之一的比例缩小到纸上,它的形状是这样:    
    凡在此形状之外的便是另外一番天地。也许现在就有很多在这个形状之内和之外的人交错着站在这个形状之内或之外(也有可能恰好踩在这个形状的边缘线上)友善地交谈或者因为交流的失误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可能是朋友、亲戚、邻居或者敌人,有些甚至相互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或仇恨。他们没有想到或者没有对这一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对某些人来说,他们其实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的深情或者仇恨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颜镇长边想着这些,边轻轻颤动着自己的肚子。他很清楚这个目前尚能说得过去的玩意儿总有一天会圆满得不可收拾。儿子讨厌胖子,他对胖子也没有好感。但这是命啊。自己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大胖子,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过四十,儿子也会无可挽回地发福。踏上严氏家族的小径,不管是往前,还是往后,一长溜大大小小的胖子都清晰可辨,拿根竹签串起来,过过油,蘸上糖浆,冷却后,便是造物主钟爱的零食。    
    当拟人化的冰糖葫芦跃入脑中,颜镇长想不动了。他目前的脑力不提倡这种思想上的长途跋涉。于是,如同倒进的电影胶片似的,凝固的糖浆慢慢融化,滴得一干二净,一个个胖子纷纷从竹签上抽出圆滚滚的身子,已经死去的重新死去了,还未出生的又回到混沌中默默地等待出生。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尚处于发展中的胖子坐在沙发上,交叉的双手环抱着小腹。他抬头环顾四周,体面的家具一本正经地靠墙摆放着,墙面光滑、洁白,墙的质地也无可挑剔,由上等的砖、水泥和钢筋搭建而成,在墙体与墙面之间还有隔音效果极佳的保温层,任何风声都不可能干扰他。只要坚持坐在这张忠实的沙发上,就永远也不会将自己走漏出去。    
    他把这儿想像成自己的茧,而自己理所当然是一只正在积蓄生命力的蛹。    
    做一只永远的蛹,不干别的。    
    茧外面有动静。    
    颜镇长刚要开口支使别人开门,随即又想到了刚才的遭遇。他依照先前的步骤从沙发上站起来。    
    透过猫眼,颜镇长看见两个变了形的年轻人,作为背景的楼道遥远而深邃,显得极不现实。手扶着楼梯的那个留寸头的小伙子叫张红兵,站在门前伸手准备再次叩门的叫何国锋。颜镇长在门即将被叩响的一刹那迅速拧开了暗锁的旋钮。    
    何国锋右手的食指被惯性牵引着差点叩到颜镇长的脑门上。这个成功的小把戏让颜镇长十分满意,由此带来的决不会为人察觉的快乐让这只蛹的心情骤然开朗起来。    
    “来找小峻吧?”颜镇长微笑着问他们,还没得到回答,他又接着说,“进来吧,他们已经来了。”    
    何国锋狐疑地进了门,连“严叔叔”都忘了叫。颜镇长挺起大拇指指着颜峻房间的方向说“他们已经来了”时那与他的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语调和表情,让何国锋恍惚之中感到颜峻的爸爸跟“他们”是一伙的。    
    儿子房间里蓦的一阵喧腾,许多个年轻的声音被同一种飞扬的情绪编织成一根欢乐的绳子,他们争先恐后地抓紧这根绳子向着某个颜镇长神往的方向攀登。    
    “谁来了?”颜峻的妈妈问。    
    “啊?”    
    “是不是有人来了?”颜峻的妈妈几乎是在呐喊。    
    “噢,是小峻的朋友。”    
    “你说什么?”    
    “小峻的朋友,小峻的朋友来找他玩!”颜镇长侧过身对着厨房的方向说。    
    妻子的头从厨房的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我得再去买点馒头。”    
    “我去吧。”    
    妻子默许了他的提议。    
    “再买几个小菜。”    
    “噢。”    
    颜镇长继续坐了一会儿,将出门的心理准备作充分。在对待出门的问题上,他一向是很慎重的。    
    “我在担心什么呢?”他扪心自问,“担心某一次出门便会变成一只蝴蝶或者呆头呆脑的大蛾子飞走吗?”    
    一出镇委家属院的后门,便有一长溜卖小菜和主食的摊子。颜镇长对买东西的程序和技术已经生疏了。他选了一只烧鸡、两种看起来很好吃却叫不出名字的凉菜和一斤馒头。回去的路上他老觉得忘了什么东西,越走越失落,快到家门口时他才想起来,馒头钱还没给人家呢。小贩们都知道他是谁,又出了后门,他看到卖主食的妇女正拿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第二章一只蛹

    13    
    颜峻和他的伙伴们将小餐桌围得水泄不通,颜峻的妈妈主动退到了厨房去吃饭,颜镇长为了能占有一席之地,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想跟这帮小家伙凑凑热闹,但他们只顾了狼吞虎咽,或者兴高采烈地谈论属于他们自己的话题,甚至都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颜镇长委屈极了,像一个被大人们冷落的孩子一样感到伤心。更让他难过的是,当他识趣地从餐桌旁走开时,仍然没人注意。本属于他的座位一会儿就被一个边吞咽食物边手舞足蹈说着什么的年轻人用屁股给蹭去了一半。刚才他一直施展不开,这下好了,两把靠在一起的椅子分别担负着他一左一右两瓣屁股蛋,四肢活动的空间也大多了,可以满足他任何手势或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    
    “敢不敢打赌,我要是输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下军棋了;如果是你输,那就得陪我不停地把军棋下下去,随叫随到!”身体得到舒展的年轻人对另一个正埋头啃着鸡翅膀的年轻人说。    
    颜镇长站在客厅的一角看着信心十足的年轻人,他又有了一些希望,他暗想,如果你对我投来探寻的一瞥,不管是什么样的赌我都会跟你打,其实不用打赌我就会陪你下军棋的,随便什么时候。但是仍然没人看他。    
    颜镇长沮丧地窝进了那只忠实的沙发里。随即就原谅了所有这些因吃了他提供的食物而显得愈加生气勃勃的年轻人。    
    “一只蛹,谁会喜欢看见一只半死不活的蛹呢?更不用说跟他打赌、下军棋了。”


第二章爱情离去时

    14    
    天黑下来了。六个人在那条被他们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马路上漫不经心地。食欲的满足使他们感到空前的无聊。一开始六个人横成一排在大街上走,但因为不断被散步的人们打断,所以队形总是处在变化之中。后来,邱大立落在了后面,五个伙伴的背影让他想起了小学时学过的一篇描述大雁的课文——“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本来就昏暗、稀疏的路灯隔三差五地还会坏掉一个,有时候甚至连续两个都是坏的。散步的人时隐时现,在夜幕的掩护下,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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