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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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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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井中爆起一声怒喝,人随声至,苏沫一阵风般地旋进花厅,一把将我覆面的红绡扯下,摔手丢到脚边:“花不语!今日蓥帝因你一人而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你倒好意思躲在这里成亲!?”
  我看向苏沫,笑吟吟地问道:“阿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苏沫见我一脸满不在乎,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可知今日在兰临殿上,蓥帝……蓥帝他当着文武群臣迎娶的是什么!?”
  我微一挑眉,笑道:“自然是他新册封的帝后,今日兰临殿坤极册封大典,举国上下皆知,阿苏你这个问题问得恁地笨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你可知今日兰临殿上,人人亲见帝后凤舆被迎至朝凤楼前,可请出来的不是蓥帝新册封的帝后,而是一顶空置的凤冠!蓥帝见了那顶凤冠,眼都没眨就命司礼官开始册封大典,他……他娶的是一顶空冠啊!!你知不知道当时满殿的文武是何等骇然?那些四方来贺的使臣又是何等样地幸灾乐祸?他本可以当场下旨停止册封大典,却执意行完了所有的大婚仪式,他是甘愿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因为你!就因为你——!!”苏沫骂得口沫横飞,眼圈儿蓦地红了,眸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泫然叹道,“那个傻小子啊……他捧着一顶后冠拜天地时,兰临殿上下无不落泪,感念蓥帝的痴情,你当时又在哪里?在干什么?你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苦等待?可对得起他为你一夕白发?”
  苏沫接连问了四句话,一句快过一句,仿佛投石入水,一瞬间掀起我心底的惶惑。
  我本以为公子兰会在看到凤辇中的那顶空冠时结束大婚典礼,我本以为美人爹爹或可仰仗绿川的兵力,逃过今日这场预计中的浩劫,可是一切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都和我当初设想的截然不同!我,我本以为他在意的不过是他的皇位和江山,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到最后竟会执意迎娶了一顶后冠!
  他……他不要帝王的颜面了吗?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那些我曾怀疑过他的痴情等候,那些他曾对我许下的承诺,并非虚言做作?都是……真心的?
  我一向自诩聪明,固执地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肯相信他,只听凭自己心中所想,不料到头来,他是真心以待,而我才是那个……负了他的人?
  我茫然盯着苏沫,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他说的话。
  心,胀痛到无以复加,眼前的红烛和天井,顷刻间变换成兰临殿冗长的宫阁金廊,白衣素雪的帝王,手捧黄金凤冠,站在阙楼深处,站在万众瞩目之中,对着一顶后冠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兰临殿倏忽消失了,公子兰也消失了,惟剩苍茫雪峰的极顶之上,伫立着守候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少女,她的脚下绽开一朵冰晶雪莲花,圣洁,而又美丽。
  凌雪生,迦兰,公子兰,纷至沓来的景象在我的眼前不断旋转,犹记长湖落月下初见,冰锋般锐利的容颜,一颦一笑间,他将自己隐藏在虚华背后,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含章宫,柔兰阁,我看不透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看天香阁灰飞烟灭的他?还是倚栏眺望香雪海的他?亦或是凤鼓朝凰舞中翩翩影动的他?
  猜不透,看不穿,于是我索性逃了,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没有他的地方,躲开这些疑惑,躲开他,也躲开那些纠缠了我生生世世的记忆,和深藏在心底的悸动。
  “你究竟是为了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无尘?花丫头,你可要想清楚啊。”
  苏沫的疑问,反反复复盘桓在我的耳畔,我究竟是在逃避他,还是真心地喜欢另一个人?
  我……
  指间蓦地一暖,被包裹进了温热的掌心里,我转过头,烛影下无尘对我浅浅一笑,仿佛春风化水般消弭了我心中的不安,抹去了一切虚幻的景象。
  不再有公子兰,不再有兰临殿,也不再有凝晶雪,此刻我的眼中只有无尘,此生我有他就够了,也只要有他!
  我强自镇定心神,冷声问道:“苏沫,你这番前来,是奉了蓥帝的旨意吗?他是要杀我一人,还是欲将我一家满门抄斩?”
  苏沫闻言一怔,瞪着我说不出话,半晌后咬牙说道:“……杀你?他从来就没有如此说过!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他,哪怕他过去错了一千一万次,你就不能给他半点机会吗?为什么你总是把他想成有心藏奸?实话说了吧,今儿个我是自行找来的,没有奉什么旨意,你别又冤枉了他!”
  “苏沫,我承认我总是把他的情意当作别有居心,他是帝王,是明君,我只是个小女子,不管他相信的那些传说是不是真的,今生今世我只想要追寻自己的幸福,这样也错了吗?”
  “你要的幸福?你要的幸福就是他能给你的吗?”苏沫一指无尘,怒道,“你可知他的身份来历?”
  无尘对苏沫恭身行礼,说道:“晚辈真名竹凤池,曾在东皋水月阁中身做伶人,化名碧华。一直未曾据实以告,还请玄黄老前辈莫怪。”
  苏沫眉峰蹙拢,视线转向我,说道,“丫头,你不可嫁给此人,他绝非你的良人。你若是信得过我,立刻随我入宫去觐见蓥帝。”
  我摇头,倒退一步,握着无尘的手愈发用力,回道:“不,我不进宫,也不去见他。我今生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已无颜面君。”
  苏沫见我不为所动,急道:“丫头,你信不过我吗!?你若是嫁于竹凤池,他日必会后悔!蓥帝不会怪你今日悔婚私逃,你和我回宫,他自会谅解你。”
  我再摇头,说道:“多承老前辈厚爱,不语草芥微命,自感难征凤鸾之瑞,非蓥帝良配。”
  “你——!!”苏沫被我气得噎住,浑身抖如筛糠,“蓥帝苦候你多年,你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姻缘天注定,若是有缘无份,强求也是枉然。”我淡淡地回道。
  “好个姻缘天注定!”苏沫怫然转身,走到花厅门口时,转头看向我,问道:“丫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随我入宫吗?”
  我望着苏沫,果决摇头。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睇到无尘身上,又调了回来,冷笑道:“好,好,好!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等着看你这天注定的姻缘,能有个什么好结果!”说罢蓦忽闪身而出,消失在天井中。
  好好一场亲事被苏沫搅了局,我和无尘面面相觑,对视怔了片刻,他将手从我手心里撤了出来,反握住我的肩膀,凝声说道:“只要你能得到幸福,即便是不需要我陪在身边,我也甘心情愿。我不在乎你心里想的是谁,却不愿你因为嫁给我而难过,不想看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他的目光灼灼,深映在我的眼中,我问道:“娶我,你悔吗?”
  “不悔!永不悔!” 他摇头。
  “那么,嫁给你,我也不悔。”我笑答,对他恭身一拜,行完交拜礼。
  明月夜,小轩窗下,铺着大红喜布的桌上摆着合卺酒和吉庆瓜果,我将坠在腰间的迦兰紫藤叶摘下,一点点撕成碎片,碾成粉末,洒进酒里。
  无尘坐在桌旁,看着我端起酒杯,递到他的手中。他接过瓷杯,和我交缠手臂,将合卺酒贴到唇边。
  红烛影动,晃动着朦胧的光晕,他的薄唇微挑,笑道:“娘子蕙质兰心,连交杯酒也喝得别出心裁,还要事先调上些佐料添滋味。”
  我凝眸以对,回他一笑:“当年有人曾对我说,迦兰紫藤叶是吉祥的象征,如今我将它碾入酒中,咱二人一起喝进肚子里,任谁也不能抢去这份幸福,岂不是更安稳?”
  他宠溺地看着我,抬手在我鼻梁上刮了下:“像个小孩子似的,连这些东西也信?”
  我皱皱鼻子,嗤道:“夫君大人,这天地也拜了,亲也结了,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从此以后大美人就归我所有,我若不看顾得紧些,还怕被人抢去了呢!”
  他忍不住喷笑出声,手上不稳,合卺酒泼出杯缘:“照娘子的意思来看,为夫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被骗上了贼船?”
  我忍俊不禁,赶紧点头,道:“然也,然也,夫君大人真乃孺子可教也!”
  “没个正经!”他睇我一眼,率先喝下合卺酒,我也赶紧将满杯酒灌进嘴里。
  甘甜的酒浆滑落喉咙,香醇中透出淡淡的劲道,立刻熏染了满颊的桃色无边。我的脸上滚烫,烛影下看去的无尘,像是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碧华,闪动着碧绿的眼眸,盈着暧昧的笑意,专注地盯着我。
  心突突地狂跳个不住,分不清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那道热辣的视线,我垂下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注视。
  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搭在我的下颌上,将我的脸慢慢抬起来,他放下酒杯,蓦地伸臂揽在我的腰上,起身将我打横抱进怀里。
  “啊!”
  我一声轻呼,突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图,羞得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将头埋进他的衣襟中,不敢抬头看他。
  他低沉的笑声透过胸膛,轻轻震动着我的脸颊,胸前的衣料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侧脸,带起阵阵颤栗。
  鸳鸯帐里,绣被早已被浓香熏透,我的后背刚沾到床榻,全身难以抑制地抖了下,引来无尘更深的笑意。
  “娘子莫怕,让为夫好生心疼呢。”
  温言软款递到耳边,他的唇瞬间压了下来,我还未及反应,已被他封住了唇齿。他的吻透出合卺酒的香气,一点一滴渗入我的四肢百骸,脑子里昏昏沉沉,我想要呼吸,却好像忘了该如何做,下意识地张开口,妄图攫取更多的空气,却被他更加肆意地侵入口中。
  一场唇齿间的抵死缠绵,化作焚天灭地的烈火,灼烧过我的全身。
  我微微张开闭紧的双眼,他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散乱,如云流瀑般的长发铺散在眼前,丝丝缕缕遮尽了眉目。
  大红的帐幔顶上绣着一双戏水鸳鸯,沙上并禽池上暝,重重帘幕缭乱,千丝摇曳,风不定,人也未静,满室旖旎,春光无限。
  我看不清他的脸,双眸半睁半闭时,烛光流散,像纷飞的流萤,晃过鬓角。
  他的吻从我的唇角,绵延过脖颈,锁骨,滚烫的肌肤被凉风轻轻抚过,我用力握紧五指,才发觉手中竟还握着那只合卺酒杯。
  细细的喘息声盖过了衣裳摩挲的簌簌声,我推着他的肩头,触手中摸到一片光裸的肌肤。
  春衫半褪,他极尽风情地抛闪来一个媚眼,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是抖不成型:“杯子……我还拿着……”
  他捉住我握着杯子的手,张开口,将我的手指含进嘴里。心头蓦忽一荡,手上再没有力气握住那只酒杯,从指缝中滑落,“啪”一声落地,溅起玉碎的声音。
  “好好一只翠玉杯,就这么被娘子毁了,可知翠玉难求,这杯子是无价的呢?”他将气息吹入我的耳中,眼底却没有半分惋惜。
  这句话,依稀便是当年在水月阁中,我失手摔破了他的翠玉杯,他嗔怪我时所说。
  此去经年,流年易老,人还是当年的人,只是心境已变。
  我挽起笑颜,凑到他的唇边,柔声回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夫君不懂这句话吗?”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慢慢垂下头,在两唇相接处轻声说道:“懂……”
  小轩窗上,树影婆娑,摇乱了素月瑶光,风中隐隐传来一曲箫音,透出无尽的缱绻哀婉,如泣幽咽。
  箫声渐渐透窗传了进来,我心口一缩,仿佛被人狠狠攒住,瞬间凝滞了呼吸。无尘抬起头,望向轩窗,帘幕被风掀飞,荡起层层波浪。
  夜寂静,初寒侵肌,曲音萧瑟无依,似幽叹,又似悲戚,婉转在眉间心头,无力回避。
  一曲缠绵悱恻,仿佛是要催人落下眼泪,我忍住心头涌动的悲凉,问道:“无尘,你听这曲子为何如此哀怨?”
  无尘侧耳聆听片刻,叹道:“这是首隐含了送别的古曲,自很久以前流传下来,名叫燕于飞。”
  “燕于飞……”我轻喃了遍曲名,眼前似真有双燕回翔,参差其羽。
  燕燕于飞,断鸿声里,今独归。
  若得一生一世不相逢,胜却劳燕分飞,五里徘徊。
  若得三生三世不相逢,愿化佛前青莲水,隔山望远。
  若得生生世世不相逢,又该如何跪求神佛,才能换回这一世的情缘?
  翩翩伊人,在水之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轩窗月影,夜风薄凉,任风也吹不去满心怆然,和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
  天不老,情难绝,前尘往事,皆已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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