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作者:李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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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的门作者:李佩甫-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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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人说,他见呼天成曾到小娥的坟上去过,还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到此,刘全不光死了女儿,在村人们眼里,那匠人的威风也〃死〃了,他昔日里曾有过的威信,一下子全失去了。他在家里整整躺了半个多月,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人整个木了,腰也驼了,脸上灰蒙蒙的,一点神也没有。
  然而,就从这年夏天之后,不知怎的,村人们再见呼天成的时候,脸上就多了些敬畏。人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连那些上了辈份的老人,见了呼天成,也远远就跟他打招呼,笑着称他〃呼支书〃,头点点地说:〃呼支书,你吃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天成了。
  到了这年冬天,借着治理岗地的机会,呼天成去县上借了两台推土机,一个冬春,就带人把哑吧河填平了……〃
第四章(2)

  四、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磨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尔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苍苍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地生出高远些的念头。好雪呀!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尔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他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的竟然喝了六碗!……七婶说:〃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噌〃一下窜起来,说:〃找着了?!〃
  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窜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唏唏嗦嗦地窜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滚!滚去吧。〃
  孙布袋〃出溜〃一下窜到院里去了,说:〃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扑咚〃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问:〃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看你美的?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咋白?〃
  孙布袋说:〃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真的。真的!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比细粉还白?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洋洋地说:〃啥?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不信吧?说起来叫人没法信……〃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真的。真的。人家南边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长得啥样?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信阳女子〃的(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信阳女子〃),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胖妞不白么?凤姑不白么?还能咋个白呢?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震住了!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哗哗的光来!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发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多遍面〃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竟然有如此地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信阳女子〃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再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儿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呀呀,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呢?!她就是咱哩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她喃喃地说:〃他……这么年轻?〃女人们说:〃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
  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是。〃
  她说:〃是你救了我?〃
  他说:〃就算是吧。〃
  她说:〃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
  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干啥,这是干啥?起来……〃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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