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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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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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他的好朋友,戊戌年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共过事。”杨度接过老头递来的线香。

  “哦,戊戌年你也在北京?”老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将杨度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少爷贵姓大名?”

  “我叫杨度,字皙子。”

  “哦,你就是皙子先生!三公子生前常常提起你。”老头十分热情起来,忙站起让座,一边拍打着脑门说,“自三公子就义以来,我脑子全麻木了,杨少爷来过几次浏阳会馆,我都没有认出你来,真正地没用了!”

  “老人家,你先前也在北京住过?”杨度坐下来问。

  “我就是浏阳会馆的老长班刘凤池呀!”老头干涩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哦,你就是刘二爹!”杨度双手握住老头的手,情绪颇为激动。

  杨度去过几次浏阳会馆,但对守会馆的老长班却从来没有留过神,故对面相见也不认识。然而今天墓地重逢,他对这个木讷呆板的老人肃然起敬起来。

  原来,谭嗣同那年被害后,断头的尸体躺在菜市口整整两天没有人过问。谭的父亲身为巡抚,又在北京做过多年京宫,亲友故旧多得很,但他们都怕受株连,不敢去。谭的同志又都远走高飞避难去了。可怜一代人杰就这样暴尸刑场。那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还热,眼看尸体就要腐烂了,一向崇敬谭嗣同为人的刘凤池心中又悲又愤。他挺身而出赶到刑场,拿出几两银子来送给看尸人,说:“我是浏阳会馆的看门人,谭嗣同生前做的事是对 是错,我不知道,我也未参与过,但他顶多只有杀头罪,没有烂尸罪。我为他收尸掩埋,朝廷问起,你们就说是我刘凤池干的。杀头坐班房,我刘二爹一身担当!”

  看尸人为他的义气所感动,把尸体给了他,也没向上察报。刘凤池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为谭嗣同买了一具上等棺木,又请人用棉线将谭嗣同的头缝到颈脖子上,然后再雇了一辆骡车,把灵枢运回浏阳,安葬在牛石岭。义仆刘凤池的事迹传遍全国,杨度早已听说,今天邂逅此处,他如何能不激动?

  “刘二爹,你老这几天专到这儿来卖祭品?”

  “三公子下葬后,我就在这里搭了间茅房子住着。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哪里都是住,不如在这里陪陪三公子更好,三夫人见我拿定主意了,便一年四季供给我的吃用。这些祭品,也是三夫人自己买了放在这里,有人来祭奠了,就拿出来送,并不卖钱。”

  “噢!”杨度轻轻地点点头,问,“来祭三公子的人多吗?”

  刘二爹将了下白胡须,说:“开头两年没有人敢白天来祭,只是夜里来,偷偷对着坟堆哭几句。辛丑年,慈禧回到北京,下令变法后,风向变了,来祭墓的人就渐渐多了。三年里,几乎天天有人来,清明、中元、中秋前后来的人更多。坟堆本来很小,来的人都给它培土,慢慢地越堆越高大。三公子死得值,国人忘不了他!”

  老头子跟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喘了一口气,又说下去:“尤其奇怪的是,每年八月十三下午天空都要变阴。明明上午还是好好的太阳,一到未末申初时候,看着看着阴云就上来了,把整个牛石岭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杨少爷,八月十三日未末申初,正是三公子遇害的时辰。老天有眼,记得忠良,每年这一时都在志哀呀!”

  刘二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杨度的心里也很酸楚。

  “刘二爹,三公子的墓应该修缮一下,墓顶要砌上石块,免得受雨水冲刷,不知三夫人有这个安排没有?”

  “这两年,有好多前来祭奠的人都这样说过,有的还自愿捐银子,三夫人也动了心,是我劝三夫人暂时莫修。”老头子拿衣袖擦着眼泪。

  “为什么现在不修呢?”杨度觉得奇怪。

  “杨少爷,你想想,三公子是被谁害的?”刘二爹压低嗓音。“就是慈禧那个老妖婆呀,她今年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老妖婆一死,皇上一掌权,六君子就要平反昭雪。到那时,皇上就要下令湖南巡抚亲来牛石岭祭奠,我们就可以奉御旨隆重为三公子修造陵墓,不但顶上要砌石头,还要建庙起享堂,还要为三公子立石人石马。所以我劝三夫人暂且不动,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老人家说得是!”杨度很佩服这个老长班的远见。

  “到那时,还要把各地名人的挽诗挽联都裱糊起来,挂在庙堂里,让后人凭吊观摩。”

  到底是住过京师的人,眼界就是比山沟里的人要宽阔些。杨度在心里称赞。

  “杨少爷,我这里还保存着一副难得的挽联。”老头子说着站起,从一个黑旧的木箱子里取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纸来,打开说,“这是己亥年唐才常先生来祭奠时留下的。”

  杨度看时,唐才常的挽联写道: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得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取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好,写得好!”杨度念了一遍后,赞道,“佛尘先生亦已作古,你老人家好好保存这件遗墨,今后功劳当不小。”

  刘二爹叹道:“这位唐才常先生也是一个好男儿,只可惜冤枉死掉了!”

  听了刚才重建陵墓那番话后,杨度对先前呆板木讷的浏阳会馆老长班改变了看法。他恭敬地问这位并不寻常的老人:“老人家,你为何说他冤枉死了呢?”

  “杨少爷,唐才常先生的自立军,你知道是为何失败的吗?”

  “不知道。”杨度摇摇头。

  “是他们自己蹬被窝蹬出来的。”刘二爹气呼呼地说,“自立军的主要人物都是会党中的人,事情还没做成,他们内部就争权夺利,吃亏的那方就去报官。就这样,全部计划都暴露了。”

  “哦!’杨度颇感意外。

  “会党中的人都是些土匪,如何成得了大事,唐才常先生却相信他们,不是死得冤枉吗?”

  杨度沉默着。正午夏氏祠堂里授衔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黄兴、刘揆一会不会重蹈唐才常的覆辙?

  “杨公子!”杨度正乱想着,只见大空猛地闯了进来,神色有点慌张。

  “出事了吗?”杨度赶紧站起。

  “快走吧,黄先生、马大龙头都离开普迹市了。”

  “为什么?”杨度甚是惊讶。

  “走吧,今夜里我慢慢对你说。”

  杨度托刘二爹代他给谭嗣同烧三住香,点四支蜡烛,然后告别出了茅屋。大空也骑了一匹马来了,于是二人翻身上马,离开了牛石岭。

  一路上,大空告诉杨度,中午正在吃饭时,巡逻的小头目来报,附近出现了十来个化装成便衣的浏阳县衙门的捕快,看来官府已对今日的聚会留意了。黄兴和马福益一商量,当即做出决定,除留下十个封为佐级衔的龙头总堂外,其他人一律离开普迹市回去。留下的人由马福益带领转到另一个秘密地方,继续商量行动计划,黄兴、刘揆一也随他们一起去了,特为委托大空去牛石岭通知杨度。杨度又记起刘二爹刚才说的话,授衔会开了一半便转移,也不是好兆头,他决定明天不跟大空去找黄兴等人。

  天黑时,他们借了一户农家住下。这一夜,大空、杨度二人说了大半夜的话。大空说江湖上的事,杨度说日本的事,都说得很尽兴。第二天,杨度乘船经长沙回湘潭,大空则去寻找黄兴、马福益,二人在浏阳河边互道珍重后分了手。 


 
三 在圣公会牧师的帮助下,黄兴机智地逃出险境
 
 


  秋风一阵比一阵凉爽,起义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临近了,黄兴和华兴会的同志们在四面八方紧张地联络筹备,又严密地监视着长沙各界的动向,疏通各方关节。他们的心在激荡着,血在奔涌着,一切都为了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平地出了大娄子。

  已被封为同仇会少佐的马树德,这天因比枪法赢了同伴的十块银元,心里一高兴,夜里来到了醴陵县城一个相好已几年的婊子艳娥家。

  “哎哟,马老板,这些日子到哪里发财去了,一向不见。”艳娥见马树德临门,心里很高兴,因为马树德大方。他在她的床上睡一夜,出的钱比别人多一倍还不止,有时高兴,除给钱外,还送艳娥一些她轻易见不到的小洋货,如玻璃把洋伞啦、洋袜子、洋口红啦,艳娥喜欢得不得了。

  “出外混了几个月,好久不见,心里想你想得发痒。”马树德是条汉子,仗义轻财,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含糊,但他有个缺点:贪女色。看见漂亮的女子,他两腿就软了。家里虽有老婆,他仍常年在外寻花问柳。艳娥是醴陵县城里最好看的婊子,马树德衣袋里有几块银元,就心里痒痒地要送给她。这一向为了起义,他四处奔波,的确有好久不找她了。“艳娥,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马老板?”

  “有哇,老白酒,牛肉干,猪血丸子,花生米,马老板你爱吃的一样都不少。”艳娥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从碗柜里端出几个碟子来,摆在桌子上。

  “我说我为何走到哪里都念着你啰,原来你是这样逗我喜欢。”马树德重重地捏了一下艳娥那张白嫩的脸。

  “痛死我啦,马老板!”艳娥撒娇似的喊叫,马树德就势把她楼到怀里。“莫喊痛,马老板今天送你一样好东西。”

  马树德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玻璃手镯来。这是他前些天用一块银元在九江买来的。那两个玻璃手镯,一个里面有一朵红芍药,一个里面有一朵黄菊花,都鲜艳娇美,比真的还好看。醴陵县城里还没人戴过这样漂亮的手镯。艳娥接过来忙戴起,又自我欣赏了一番,越看越喜欢。

  “马老板,你待我这样好,今夜我要好好招待你。”

  艳娥给马树德斟上酒,递了过来,马树德一口喝尽。艳娥又夹起一块牛肉干,亲自送到马树德的嘴里。马树德嚼牛肉干的时候,她又忙着给他斟满酒。就这样,艳娥一连斟了五杯,马树德一连喝了五杯,喝得头晕晕血沸沸的,嘴巴已没有遮拦了:“艳娥,你今后不要再接别的客了,就嫁给我做姨太太吧,我就要做官了!”

  “真的吗,马老板,你要做么子大官?”艳娥知他醉了说酒话,有意逗他。

  “我今后要做副将提督。”马树德说着,又摇摇头,“不,武官低,文官高,我要做臬台,做藩台,说不定也可以做抚台大人。”

  “你别做梦了,你凭么子做抚台大人!”艳娥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管石灰窑的工头真是异想天开,癫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不信吗?”艳娥的轻视大大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气得从内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用力甩在桌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正是马福益给马树德的委任状!艳娥认得几个字,见那上面写着:兹任命马树德为同仇会少佐。艳娥笑着说:“这少佐是个么子官,这张纸比得了皇上的圣旨吗?”

  说话之间,马树德又喝了两杯酒,头晕得更厉害了,一句赌气的话将天机全部泄露出来:“你不信?起义成功了,马大龙头就是皇帝。他亲口对我说,凭少佐的委任状就可以换一个副将的官。”

  “起义”、“皇帝”,这几个字把艳娥吓了一跳,原来马老板就是造反的乱党!艳娥是个卖身的女子,本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县衙门的莫班头要她注意漂客中有没有乱党。

  莫班头是醴陵县衙门捕快的头子,也是艳娥的一个老主顾。上个月莫班头对她说,有一批乱党要在老佛爷七十万寿的时候造反作乱,中秋节浏阳普迹市有歹徒聚会,县里去抓时都跑了,要她留心,发现嫖客中有可疑人马上报告。若抓到乱党头子,可赏银元一千块。眼下马老板不就是乱党头子吗?抓到他就可以得一千块银元。有了这笔钱,艳娥就不必再做皮肉生意了,她将到另外一个地方自己去开一月店子,招一个能干的后生子进门入赘,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尽管马树德平素待她也还不错,是条好汉,有一千块银元的诱惑,艳娥也顾不得这多了。

  当马树德和她鬼混一阵呼呼入睡后,艳娥从他身上搜出那张委任状,急匆匆地敲开了莫班头的门。莫班头大喜过望,立即拿出一百块银元先赏她,马上就要带人去抓。艳娥怕马树德的同党报复,请求第二天早上让马树德出门后再抓。莫班头同意了。艳娥带着那张委任状又回到家,马树德还未醒。她把它仍旧放到马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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