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苔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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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苔绿-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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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 

“等等。”他蹦蹦跳跳上了楼,五分钟后又蹦蹦跳跳再次下来,我正在翻阅刚来的报纸,随意一瞥,一口咖啡呛在了喉咙里头。 

鲜红的帽子,肥厚的衣服,雪白的大胡子和眉毛,就差背一个口袋了,我的面前是一个笑嘻嘻的圣诞老人。 

“这是瑞纳多选的,他也买了一件。乔什,你要不要?这真的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把粘贴在嘴唇旁的白胡子摆正。整个脸都被遮住了,只剩下一双黑眼珠灵活地流转。 

我用右手指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如果有时间,我要找瑞纳多好好谈一谈。 



开车上街去买圣诞树。还有几天的时间,可圣诞的气氛已经很浓厚了。多数行人都怀抱一个大纸带,里面放着红酒和蛋糕。还有一些小孩打扮成天使的摸样,淡金的卷发,蔚蓝的眼睛。 

我想要一棵现成的圣诞树,温迪却希望能够亲手装饰。于是我们挑选了一棵大杉树,几个店员替我们把它搬回了家。 

一下午,温迪都忙着在树枝上挂亮晶晶的星星。他向我描述小时候他和戴安穿着睡衣,踮着脚尖站在楼梯上,偷看妈妈在圣诞树下放礼物的情景。我一边看书,一边腾出一只手帮他扶正摇晃的梯子,“我也曾那样干过,结果我的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笑着说,睡觉去,小混蛋。” 

“真的吗?”他的眼睛猛地睁得很大,目光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歪着脑袋想象了几秒,慢慢地,他的惊讶变成了温柔,又从温柔变成了珍惜,“乔什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就和现在一样。” 

我挑挑眉毛,视线终于从小说上转移向他,“温迪,你的措辞有问题。” 

他摇摇头,只是很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自金属大理石餐架中挑出几个餐盘,瞄瞄表,艾维塔和戴安快到了。客厅那头传来温迪的口哨声,“这真是一棵漂亮的圣诞树。”看来,他总算来得及把那棵树装点好。窗外,天空正从冰蓝逐渐过渡成橘红色。 

门铃响了。 

是我开的门,艾维塔穿着长大衣,雪白的,她一年都会买一件白色的大衣。戴安跟在她身后,又瘦了不少,更加突出面部的锐利棱角,细细的眼尾飞扬,有一种挑剔般的冷淡。 

张开手臂和戴安拥抱以后,温迪面向艾维塔,“妈妈。”嘴唇嗫嚅着,太长时间没见,他甚至是害羞的,红潮一点点弥漫上颧骨,那样近似恋爱的神采,那样奇异而深刻的眷恋,无论他有多大,他永远都是艾维塔的孩子。艾维塔微微一笑,以一个温柔的母亲的姿态深深拥抱了她的儿子。 

平安夜的晚餐,我们打开暖炉,享用塞满栗子的火鸡。这样的情形十几年前也有过,艾维塔拉大提琴,我弹钢琴,她的儿子们唱圣诞快乐。难以言喻的错觉啊,仿佛流逝的时光又回来了。也许知道我在想什么,艾维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谢谢”,她用唇形无声地说着。 

邻居的孩子们,那群小天使,按门铃问我们要糖果。等我们一开门,他们开口就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他们和温迪一向亲昵,毫不避讳地拉着他的衣角,温迪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把早就准备好的甜食全部给了他们。 

晚餐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去厨房冲了四杯红茶。温迪好心情地换了他那件圣诞服。戴安的眼皮跳了几下,但没有做任何表示,艾维塔倒是很喜欢,捧着骨瓷杯笑个不停。“带我看看你的房间吧。”她作了这样的手势,温迪向我点点头,便和母亲走上了二楼,他们母子的确需要单独的空间交谈一下。 

餐厅里面只留下我和戴安。他从一进门就刻意无视我的存在,连声招呼都不打地沈默着。我们相对而坐,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他点燃了一根烟,我微微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可以抽烟的年纪,从他熟练的姿势判断这是养成很久的习惯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他的神色有些明暗不定。 

“哥哥他……就像一个小孩子。”他突然开口,好像是反复思量后才下的决定,“他太执著了也太天真了,只看得见他想要的东西,他的亲人,他的足球,他的梦想。从小到大,他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也始终活在那个世界里。也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当然,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继续这样下去也是无所谓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香烟缸,搁到他面前。 

“我希望哥哥回西班牙。”他伸手轻弹烟灰,烟头的红芒闪了一闪。 

很奇妙地,这时我才察觉到戴安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他半靠半坐着,交叠双腿,身材份外颀长。夹着香烟的手细而长,很有骨感。男人,我注意到自己用了这个字眼,但温迪不是,他是男孩,我的男孩。 

“你不认为他在这里不快乐吗?”我温和地反问。 

他眯细了瞳孔,倏地变得烦躁,把还有一大截的香烟掐熄,“不要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得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你的期望进行的。” 

“我并没有那么说过。”我朝他笑笑,松开重叠的双手,手指触着下颌,我终于弄清戴安厌恶我的原因了。 

“哥哥不是那么具有依赖性的人。”他站了起来,挥挥手,显得有点激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在他身边的原因,他才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孩子。在你这里,也许可以减少他的痛苦,可他的伤口并不会痊愈,他永远无法长大,永远走不出自己的世界!”他的声调猛地提高了,但目光却相反得愈加冰冷峰利,令人悚然而退。随后他仿佛恍然大悟,渐渐地把视线凝固在我身上,长时间的,好像想在我的眼睛里寻找什么,“或者这就是你希望的,对你而言那样才最安全。”他清晰而缓慢地说着。 

我的胸口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一些模糊的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地又变得平和而沉寂。 

打量我的表情,他的眉间笼罩着阴霾,可他似乎放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我们都明白,彼此之间没有再交谈的必要了。 

临近午夜,艾维塔和温迪走下楼。“妈妈,我们走吧。”戴安把大衣递给母亲,接着他望向温迪,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再见,哥哥,好好照顾自己。” 

“嗯。”兄弟俩微笑着击掌。艾维塔注视着我,流露出微妙的表情,深深的笑意也没有褪去。她向我点了一下头,“以后继续拜托了”,她的眼睛这样说着。我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把杯子和盘子搁进水槽,等着明早收拾。回到客厅,空落落的,温迪依依不舍地去送他的家人了,恐怕还不情愿只送到坡道下。茶几上摆有几盘影碟,是戴安临走前留下的,“哥哥的球迷寄来的,都是他以前比赛的录像,给不给他随你吧。” 

我想了想,还是挑选出其中一盘,把它放入了影碟机。 

屏幕渐渐亮起来,一开始就是满场飘扬的旗帜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我一眼认出了他。 

神采飞扬,栩栩鲜明,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生气。绿茵场内,他像羚羊一样飞奔着追逐足球,没有人会怀疑,那一刻他已经和这个黑白相间的小球融为了一体。 

“进了,进了!漂亮的抽射,是九号帕奎因!”解说员兴奋地呐喊。 

他挥舞拳头,一面大叫一面奔跑,队友簇拥过来紧紧地拥抱成一团,那种快乐可以感染任何一个人,是的,他正在全心全意享受着足球带来的快乐。 

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温迪的比赛,屏幕上激情四溢的青年是我不曾见过的,拼命地在禁区内一次次冲刺,跌倒了就飞快地爬起来,几乎释放了所有的热情和力量。 

我不得不承认,温迪天生就是属于足球的,只有足球才可以给予他鲜活的灵魂。而在我身边的他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虽然没有动摇,但总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某个地方。也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见到的他是不完整的。他的快乐已然不多,很多时候他在笑,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期然地,我觉得有点疲倦,用遥控关掉影碟机,朝后重重依靠住沙发背。 

不是叹息的时候,可有什么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感受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记起他的童年,咯咯大笑扑到我背上,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摇曳在阳光下的温润容颜,还有,还有……那一刻,他无言而专注地凝视我,那种漆黑的眼神令人心痛。一瞬间,我突然很想见温迪,却又害怕见他,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甜蜜而忧伤,等待我闭着眼睛跳下去。 

门开了,我的圣诞老人回来了。 

“妈妈和戴安已经上火车了。”因为室外过于寒冷,他呼出的气还是乳白色的。他抬眼,怔了一怔,“乔什,你怎么了?”他很担心地蹙起眉头,“你的脸色不好,你很累吗?” 

“过来,温迪。”我向他伸出右手。 

不解地眨眨眼睛,他还是走了过来,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轻轻地拥住他,他的身体热乎乎的,平滑的肌理,埋藏在下面的温热脉动,我就像怀抱住一个小太阳。替他摘掉那两道贴上去的白眉毛,我望进他深邃的黑眼睛,有微微的光芒在里面流淌,碧绿的青草,墨绿的枝桠,太阳的碎片在叶尖和叶梗处不停闪烁,清澈而温暖。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我笑了。尽管不知道原因,可他似乎被我蛊惑了,嘴角也扬起柔柔的微笑,他低下头亲吻我的脸,小而细碎,白胡子弄得我有些痒,但还可以忍受。 

“温迪……”我不禁揽紧他,“我的专辑差不多完成了,接下来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他正专心吻我,声音闷闷的。 

“我们去度假吧。” 





4 



我们预定了去英格兰的飞机票,温迪把他的杰斯珀和花园托付给了邻居加布里太太。那是一个温和亲切的胖妇人,听温迪宣扬,她的小熊松饼是整个意大利最美味的。 

圣诞前后是英超联赛最如火如荼的时期,温迪怕错过比赛,索性订了一张时间表,计算好各队的赛程。他拉着我在各个城市间穿梭,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指给我看场上哪个是戴维·贝克汉姆,哪个是欧文。 

并非刻意回避戴安的话,只是希望事情或许会自然过去,对温迪也比以往要留心。 

结果却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发现。 

他和球迷格外极容易打成一片,搭着肩昂首阔步,站在粗壮的手臂和啤酒肚间若无其事地大喝白兰地,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尤其他的酒量好得惊人。至于那些英格兰女孩,那些火辣的目光,他会亲吻她们的脸颊,彬彬有礼地说再见,他的沉稳和自制足以令她们放弃轻佻的念头。他并不需要任何人,他完全可以做得比谁都好。但当他回到我的身边,他自然而然地就是一个小小少年。 

为了看热刺和阿森纳的北伦敦德比,我们乘火车从曼彻斯特赶到了伦敦。 

淡灰色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天气,哥特式的古老建筑矗立在街头,青石板小路穿过一条条狭窄的小巷,抵达低地公园。红色的邮筒和双层巴士随处可见。 

对于伦敦我并不陌生,年轻的时候从罗马飞到这里,向伦敦音乐学院的杨教授请教过一段日子,接下来就在泰晤士河畔邂逅了我的前妻琼。她是一个摄影师,那天下着小雨,她穿了一件晴雨衣,正在拍摄伦敦铁桥。我骑着自行车经过,偶然瞥见了她的侧影,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瓷像。 

我和她的结合让家人和朋友都震惊了,他们不希望我娶一个外国女人,最终他们如愿以偿,我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我太年轻了,对工作充满了野心,根本没有剩余的时间去维持一段婚姻,那让我感到非常非常疲惫。 



比赛在四点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气温较之前日又下降几度,寒风扑面而来,温迪呼出的白雾也瞬间消散在空气里。我没有同意他提前进场的建议,而是拉着他径直走向街口的下午茶餐厅。 

对门口的侍者做了〃两位〃的手势。我脱掉大衣挂在手臂上,温迪摘下了围巾和毛帽子,他向我打了声招呼,跟着侍者先去了洗手间。 

我点了两份伯爵红茶,还给温迪要了一份兰姆酒蛋糕。端过来的是英国骨瓷壶杯,上面绘有典雅的蔷薇花纹,同款瓷盘上盛蛋糕,兰姆酒的气味同红茶香融合,馥郁而醉人。 

我啜饮了一小口,淡淡的佛手柑香味透过舌尖在嘴里扩散,然后顺着喉咙缓缓流下,顿时驱散了滞留在体内的严寒。 

“乔什?” 

背后传来不确定的疑问,我转过头。厚厚的牛仔裤,蓬松的金发扎在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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