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苔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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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苔绿-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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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什?” 

背后传来不确定的疑问,我转过头。厚厚的牛仔裤,蓬松的金发扎在颈后,女性的脚步轻盈,一眼看过去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琼。”非常意外,除了过节时几个礼节性问候的电话,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我走到对面替她拉开椅子。 

即使在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下相遇,也不具有任何冲击性了。真不可思议,曾经连相对而坐都觉得生硬尴尬的两个人,分手后却能相处得如此自然。 

“你看上去真漂亮。”我赞美她。这是实话,我记得我们分手时她的那双眼睛,里面有深不可测的感伤。我甚至是有点后悔的,也许不该如此快地同意离婚,她的事业正处于低谷,婚姻的失败影响了她,那让她感到自卑,她再也拍不出好的照片。 

“谢谢。”她笑得很明媚,没有一点阴霾。 

“你要去工作吗?”我注意到她搁在桌上的照相机。 

“我准备和同事前往中东,我想拍摄一些有关战争题材的照片。” 

“你一直擅长的不是风景吗?”不能不说是有点惊讶。 

“那些已经不可能再有突破了,这次的机会难得,我很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她莞尔一笑,平淡的面容蓦然之间变得晶莹异常。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上增加了自信和精干的气质。我不觉感慨万千,离开了我,她完全有资格也有能力给自己更好的生活。 

“你和别人来度假吗?”她倏地问,眼光流连于桌子上的两份餐具。 

“是的。”在她面前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淡淡地笑了,“你一定很喜欢那个人,你现在的感觉要比过去柔和多了。”她歪头,耳环晶亮一闪,衬得后颈优美雪白,“过去我们太天真,对彼此也太苛刻了,所以才会分开。”旋即她摆摆手,“尽管我们谁都没有错。” 

我用温和的眼光望着她,揉进了一股笑意,“琼,你真的变了……”话音没落,就有人叫她的名字,“琼!”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伫立在门口,参差的浅栗头发,直直垂在肩头。 

“抱歉,我的搭档来了,我先走了。” 

她起身,走到我的身边吻我的脸颊,“祝你幸福。”她轻轻说着,再次亲吻我,然后背起她的照相机,朝我微笑,“再见,乔什,再见。” 

她向青年走去,几缕金发落在脸颊,流光粼粼,仿佛每走一步便有阳光溅在上面。再见,我沉思着,同样祝你幸福。 

“那是?”温迪的声音,他看见了刚才的情景。 

“我的前妻。”没有回头。 

“真漂亮,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让她离开。”我笑了笑,侧过头想如往常一般摸摸他的头,却被他很快闪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黑得出奇,“乔什,乔什……”他缓缓说着,几乎是不动声色的,“有些时候,不要把我当小孩。” 



我们在伦敦多停留了几天。这是一个无比疲劳的假期,对我而言已经到了非休息不可的时候。 

下午,我们沿泰晤士河散步,并肩而行的温迪忽然咯咯地笑。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有几个苏格兰少年坐在铁栏杆上,他们穿着苏格兰裙,珊瑚红的格子花纹,其中一个吹风笛,其他人面对伦敦铁桥轻快地歌唱。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我把视线转回来,仔细打量温迪,“你穿那个肯定不错。” 

“啊?”疑惑的神情。 

“苏格兰裙,也许墨绿的比较适合你。”我想象着温迪穿起来别扭的样子。 

他扬扬眉毛,投过来有点凌厉的一眼,“乔什,你的坏心眼真令人讨厌。” 

于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和他这样开着玩笑已经成了生活的一种习惯,并且令人如此愉悦。 

河畔有几家小店,铺面很小,却卖许多稀奇的玩艺。其中一家的墙壁上挂有一套英格兰古堡的画盘,一个个鉴赏过来,淡绿的色调,清浅的光线,将森林中古堡的浓重感整个凸显出来,足以令我爱不释手。 

在我为画盘的瑰丽着迷的同时,温迪和店主在一旁闲扯,没有几句就熟稔了,他还挑选了约翰蓝侬的老唱片要求店主播放。 

“是《beautiful boy》吗?” 

我微笑了一下,这是蓝侬献给他儿子的曲子。 

没有带足现金,我和店主约定明天来取。在哼唱的旋律中推开店门,一大片冰冷的风花迎面而来,整个伦敦城已然成了雪的世界。 

白色的妖精们飘飘扬杨从天而降,传达天空对大地的亲吻,落在枝桠,落在屋顶,落在行人的眉间和肩头,静悄悄地融化,纯净又魅惑。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说过的,不会再有国家能像英格兰一样令雪下得如此动人了。 

温迪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不知不觉绽放开笑容,“真漂亮。”他惊喜地赞叹着,在雪地里飞奔起来,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凹陷。他的心情感染了我,这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同时也把自己留在了我的心里。 

“唱歌吧,乔什,唱歌吧。”他挥手,扯开嗓子冲我大喊。 

我笑了笑,如果是平日,这种街头艺人一样的行为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当一个你喜爱的大男孩在你面前天真烂漫地微笑时,你会抛弃所有关于复杂和深邃的爱好。 

“Oíche chiúin; oíche Mhic Dé; 

Cách 'na suan dís araon。 

Dís is dílse 'faire le spéis 

Naíon beag; leanbh ceansa 'gus caomh。 

Críost; 'na chodladh go sámh。 

Críost; 'na chodladh go sámh。 

Oíche chiúin; oíche Mhic Dé; 

Aoirí ar dtús chuala 'n scéal。 

Allelúia aingeal ag glaoch。 

Cantain suairc i ngar is i gcéin。 

Críost an Slánaitheoir Féin。 

Críost an Slánaitheoir Féin。” 

(白色的圣诞夜,宁静的圣诞夜,我的孩子啊,愿主垂怜,愿主垂怜。) 

这是一首古居尔特语的民谣。 

他愣愣地失神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他的背后是无数的雪白莹光,一闪一闪,隔绝出一个寂静的空间。 

周围的事物模糊了,他的剪影却无法形容地清晰,和平时不太一样,羽毛般的头发,纤细的淡蓝血管,漆黑的眼睛沉静且敏感,不可思议地展现着令人心痛的味道。 

我想到了一幅肖像,一幅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过的古代肖像,被挂在角落,光线幽暗柔和,布满尘埃,给人一份遥远的距离感。 

一瞬间,我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焦躁,我似乎有点难以自拔了。 

“温迪……” 

“什么?”他从那个空间里骤然惊醒过来,目光茫然。 

“难道你的人生没有其他值得快乐值得期待的事情吗?” 

“难道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难道你没有足球就不行吗?” 

(难道……我真的无能为力……真的无法改变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我说得太直太急了,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一开口我便后悔了。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脸色苍白,仿若有一把刀扎在他柔软的心里。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他无语地凝视我,眼睛越来越亮,我们四目交接,他终于勉强地一笑,那种缓慢攒起来的亮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无声无息的,他没用手去擦,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如此好强不服输。 

左胸微微地痛了,我以为我这样的年纪已经不会再感到什么刺痛了,可那不是真的,沉寂已久的感情来得那么急切,那么汹涌,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世界消失了,只有一双眼睛占据了我整个视线,它漆黑异常,深不见底。) 

我走过去把他的手抬到自己的唇角,“温迪,温迪……”我轻轻地吻着,一个一个手指吻过来,他的手心具有想象中的温暖热度。我拥抱他,做了一件以前就想做的事情,我亲吻他的眼睫,感觉那细微颤抖的睫毛一丝丝拂过嘴唇,上面湿漉漉的,冷的是雪,热的是泪。 

“乔什……” 

又是那种声音,小而干涩,犹如迷路的孩子。 

以前不是没有过亲吻的,我们都习惯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可是从来不曾如此潮湿,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恍惚和战栗,额角,眉心,鼻梁,一点点,在肌肤上撒下火种,整个身体内部熊熊燃烧起来。 

“我非常难过,真的,真的,我让你伤心了。” 

我抚摸他柔软的头发,闭上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着。 







5 



推开玻璃门,熟悉的蓝调清晰地传入耳中,小酒吧的墙壁是锈色的,四面挂有异常醒目的枣红挂毯,形态各异的梁柱将空间分割成好几块,制造出奇妙的格局效果,而雾面灯的柔光无形之间又减缓了那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果然是瑞纳多喜欢的设计。 

弹了弹手指,我只要了一杯冰开水,拉开高角椅坐下,迎接上瑞纳多不赞同的眼光。 

“老伙计,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瑞纳多若有所思地窥视我。 

“真的有那么明显?” 

我先是讶然,接着苦笑,没有向他隐瞒。 

从伦敦回来,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我很少见到温迪,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他每日清晨外出散步,到了黄昏才姗姗回来。哪怕偶尔遇见,他也是呆坐在庭园里,任由头顶上的树叶在他衣服上冻结出一抹抹暗绿阴影。凝神的他正在沉思着某些我不能弄清的东西,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双大而深的眼睛,黑得不见底。我想我那时的话还是给了他狠狠一棒,他的情感已经被压至顶层,他极需要一种强烈方式把自己彻彻底底释放出来。 

“是不是和小鬼有关系?”美丽的琥珀色液体,冰块敲击酒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瑞纳多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露出好玩的笑容。 

“猜对了。”不想否认,我对他讲述了这个假期的经过,当然,同时也在细节上做了必要的省略。 

瑞纳多夸张地扬起眉头,“虽然是迟早的事情,但你的速度竟然比我预想得还要快啊。”他促狭地眨眨眼,几乎要忍耐不住地大笑出声,“怎么说呢,乔什,你毕竟是这么一个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冷笑两声,我没好气地说着,“谢谢你的赞扬。” 

一开始没有把温迪当成恋爱的对象。 

在心理上等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一旦有了明确的认知就不会再放任自己。可料想不到那个时候胸腔突然被整个冲破,那冰凉又火热的感情不停地满溢出来,只想他好好的,只想他好好的,于是忘却了任何顾及和界限,情不自禁地拥抱他亲吻他。 

就此,情感决堤了。 

“为什么你不对他说呢?”一面闷笑一面开口。 

“说什么?” 

“说你爱他,爱他爱得要死。”瑞纳多的身体向前倾,以双肘撑住桌面盯着我,眼神兴奋得无法自制。 

我犹如见到怪物一般睁大眼睛,对他荒谬的提议好气又好笑。半晌,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玻璃的水杯,没什么起眼,杯口绘有几片小绿叶,在光线下一闪一闪,令人产生叶尖旋转舒展滴落露水的错觉。我喃喃自语,叹息似的,“如果我说了,这就是最差的爱情,最差的。” 

“为什么?” 

我搁下抚触额头的手,“时机不对。已经处于一个被人同情被人保护被人照顾的地位,再要他以补偿的心态承受这份感情是不公平的,他太骄傲了,即使这是他一生最低落的时期都会严重挫伤他的自尊。而且……”我小幅度地摇晃杯子,不是没有淡淡的惆怅的。“我的年纪不轻了,玩不起了。” 

是的,在这般岁数,想战胜那种恐惧,那种把心交给一双单纯眼睛的恐惧是需要勇气的,至少目前的我只能体会,并不具备。 



穿过上坡路的一个小拐弯,头顶传来鸟类振翅的啪啪声,我顺着声响望过去,没见到通常在这里出没的翠雀的影子,只有薄薄的云层飘浮在天蓝晴空下。手中用几张银锡纸包裹的红酒还有些微微的余冷。 

和瑞纳多分手时,他得意兮兮地交给我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 

“从拍卖会上弄来的,共有两瓶。这瓶送给你和小鬼,美丽的皇后总不能由我一个人独占。”他耸耸肩。 

像这样被称为“皇后”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售价是相当昂贵的。我沉吟片刻,随即无声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拍拍瑞纳多的肩,接受了老朋友的好意。 

在林荫道的尽头撞见了温迪。 

他带着杰斯珀出来散步,针织厚毛衣和长裤,非常休闲得体。看见我,他摸摸耳朵,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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