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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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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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夫人长短问了一宿为何不回家去,反要重投那般下等之地。仍是不说。邵宣也隔日只得又来禀我。

    “我先前调查依依案卷与来历时,曾去过她家中,除主屋封了外,她丈夫的兄弟亲戚几个原住在东西几间里,出事后也都搬走了,只遇到一个左邻,单晓得她是一年多前从行院里赎来的,不知为何突然杀人;我问那些兄弟亲戚搬去哪了,也说不知。便不曾细追下去。此时我也只得叫邵宣也循着再追查追查,看是不是能问出什么来,隔了数日,他面色沉黑地来见我,说是查清楚了。”

    朱雀说了这许久,到此时才突然断默了少顷,好似要换口气。夜幕深暗,没有星月,差不多便是一天中最冷的光景。一队夜巡卫打了灯笼路过,照见是朱雀、夏琰两个,连忙行礼,“朱大人、夏大人!”得朱雀摆了摆手,才再往前去了。光亮渐远,石径重陷入弥弥无尽的黑暗。

    “邵大人查到什么了?”夏琰问。

    “那个恩客不是头一个赎走依依的。依依先前被赎走过一次,还是我头次见她之前的事情。不过那个恩客后来不喜欢她了,将她又送了回去。自此她在勾栏里越发抬不起头,自然——倘有最为丑陋之事都丢予她。否则我也必不会在天牢里遇着她。

    “便算如此,她心里总信将来还会再碰到好人,自此好待她。后来果然又有两个想要赎她,一个年纪大些——也就四十岁光景,算不得老朽,但依依心里自然属意另一个——与她年纪相当,又是读书人,低等行院里的女子,哪个不想被这样的人赎走?

    “这年轻人来窑子里与依依厮混前后也不过两个月光景,待她倒是嘘寒问暖,很是有心,出的价还高些,妈妈当然选了他,外人看来是依依交了大运。可事情太美了,总是有哪里不对——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多是考功名的年纪,将来前程还未可限,寻常怎会肯娶一个勾栏女子回家,给自家先落了些污处?京城那许多高雅行院、琴棋书画样样有的,他倒不去,却又定要在这最便宜的里头出个高价——这许多疑问,在依依眼里,却只信这男子是对她有情,欢天喜地跟去了,才晓得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是六个。家里五个兄弟,可是一番好等。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样事,邵宣也说不知道,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事令得她终于要杀人——她如何竟能这般过了一年多才杀人——她不说,也都没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水还犹自要忍的模样,怎竟没骂她两句,也不知她活了这二十多年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为只要忍过了那一时那一日便会好,却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绝路?为什么她杀人当夜就被发现了——因为那五个人本来就在那,依依当时要杀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惜才死了一个就被制住了。她给判了死罪之后,那兄弟五个还大摇大摆地住在老地方没走,是听说了她突然叫人带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点怕,搬走了。

    “我问邵宣也,还能找到这五个人不能。他说暂时没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总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给这件案子添说辞,就叫邵宣也不要声张,暗里把人找到处理了。哪知他竟说,行凶杀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与夏铮好交情,原来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虽然这些日子帮了我甚多忙,不过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当面与我拒绝。看在他先前还算听话,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个人选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张庭。

    “张庭本是殿前司副长,我与夏铮互不愿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张庭来办。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现,而我确需一个似他那般之人——不问缘由,只管办事。便与他说,我想杀如此这般几个人,但是不想闹大,他若能替我办好,我便设法弄走夏铮,让他当上殿前司长——也便是这禁城的副统领。我还与他说,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会,黑竹会之首张弓长当年是我朱雀山庄的人,应该还看我的面子。张庭果然去见了他。没出半月,事情便了结了。那应是他头一次与黑竹会搭上了关联。

    “虽然这件事没声张,但张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内外都晓得必是他给我办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见了,理应猜得到内中缘由。他也不来与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给依依在城中另外赁了一处独院住下——我没多过问,那年立太子、迁东宫——禁城之中事多,依依这事便算了了。

    “但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你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你本来不喜欢她的,都再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

四五二 夜与梦生(四)() 
“所以师父心里还是不肯全然弃下她,才……一直与她有所瓜葛。”夏琰道。

    “那一阵禁城忙碌,我时会想起她哭丧脸那模样,百般拂之不去——她若私底下再回勾栏作坊里去,绝非我先头那番作为之本意——待空下来,我便叫邵宣也带她再来我这里一趟。”朱雀道,“哪知邵宣也这厮又与我作对,说原先说过她只陪我那一个晚上,再去请实属食言,他不屑为之。”

    夏琰先前听得心情沉重,听到此节还是忍不住低笑出一声来,见朱雀横目来看他,忙解释道“我觉邵大人——为人倒是挺有趣的。”

    “这叫有趣?”朱雀冷冷道。“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手底下都是这等人,便知是何感受。若不是我要把夏铮换了,我便将他先换了。”

    言及夏铮,夏琰便笑不出来。起初朱雀对夏铮是下了狠手的——对于顶撞自己的人,他不大留情。

    他默了一会儿,道“所以——依依的事情,只有邵大人从头到尾都知情?”

    朱雀依旧冷目瞪他,“现在又多了一个。”

    “师父总说邵大人与你作对,我倒觉得其实师父心里对邵大人十分信任,不然怎么……”

    “不是我想信任他,只是要用他便瞒不得他——这一路下来,不信他又能如何,把柄到底已落在他手里。”

    “看不出来——邵大人平日独来独往,与师父当面也一向话少,原来却是藏得甚好。”夏琰反而笑道,“我是不是该多结交他一结交。”

    “我看他话一点都不少。”朱雀口气凉薄,“有些事依依本来不知道——后来却知道了。若不是他去说的,也没第二个人。”

    夏琰心念微微忖动,“我猜是……他告诉了依依,师父给她报了仇?”

    朱雀不语,只算默认。

    “师父定要邵大人再去请依依来,或许——那次他若不说,依依便不肯来……”

    朱雀额上青筋微现,“我还不消靠施恩于人才换得人来。”一顿,“我原只说那晚之后放依依走,从没说往后不叫她,算不得我食言。邵宣也若当真不肯去叫,我便换个人去,若是依行院里的规矩,我让人去请,难道还有不来的道理?”

    夏琰藏起笑意,“总之她是来了,不管因了什么。邵大人这也是为师父着想。”

    朱雀面色又静淡如常,“不过后来依依与我说,自晓得那兄弟几个已死了,她独个在外面没那么怕,也不必再往行院里躲——我便也罢了,不与邵宣也计较此事。往后之事你也便晓得——我这里不惯长留人,依依多还是住城中,我但想她来,再使人叫她。不过再不叫邵宣也去。我劝你也是离他远点,至少勿要深交。我与依依也是这般说——就算她与他们夫妇先前有交道,却也更应惕警。”

    夏琰只得点头。他不怀疑——就算邵宣也夫妇也救过依依的性命,但对依依来说,朱雀的分量必无可替代,只要是他的话,她必会听。以二十五六的年华做朱雀一个随传随至的侍姬,旁人看来当然是大大的笑话,可对依依来说——这或已是她黯如永夜的岁月里能等来的最大运气。嫁人、名分——那些旁人喜欢谈论的,她不是没有过,她早已不信了。但若这世上有一个男人,他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她本来不喜欢他的,都再不能不将他记在心上。

    她也杀过一个人。她更知道杀人的重量。

    “只是没想到有孩子。”朱雀蹙拢眉,喉间低沉,“早先邵夫人说,依依不大可能再有孩子。她以前那种行院里头要是不当心有了,多是喝药弄下来,她应该也有过。我没想到还会有。我原想着,这几个月把依依送到邵夫人那里去。邵宣也不喜欢请下人,他那不怕人多口杂,邵夫人又懂医,有她在总不消太担心。”一顿,“但现在还是罢了,还是留在此地吧。总算依依身体还好,眼下已是四个月,应当不大会有事了。邵宣也两个女儿在家,若是多嘴,都是祸端。”

    他叹了口,“你心里知道便是——往后若有事,该找谁帮忙。不过反过来说——若真有哪里出事,你也知道该找谁算账。总之,我现在是不好拿捏这邵宣也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转过大半圈,这禁城里大多数殿阁中灯火都暗了,已是深夜。“那依依现在还不知道师父当初会救她是因天牢之中曾——有过一面之缘?”夏琰道。

    “我疑心她是猜到了。”朱雀道,“当年虽黑暗中见不到我面貌,总也听见了说话。”却一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琰面上莫名一红,忙道“没有,没什么,突然想到了问问。”

    兜转间,朱雀与他沿途指点了些禁城设卡设防之事,回到府邸近处,便道“我今日与沈凤鸣喝得多了,你替我走再走一转,然后也回来歇了。明日早起,你到平儿那去一趟。眼下季候又转了,他的寒症还消对付。”

    夏琰一一应了。回来这禁城能替得朱雀一些手脚,他倒也觉得心里舒畅些。

    只是,朱雀回去了,留他独个应对这深更,禁城显得愈发寂静。他的脚步比适才更慢,仿佛要消化许多的言语,许多的现实。

    依依的往事虽然惊心,可——至少现在一切噩梦都过去了。他不担心她。他现在已确然肯定从她面相中得出的几丝判断无误——她是趟过了大难的人,她的心智与决心或比想象还坚硬得多,早不是随波之萍的心境。若真有同情她的闲心,倒不如同情同情还看不见前路的自己?

    府里府外的桂树遥遥还传来些气息,但已不那么浓郁了。他忆起一个多月以前那两支被自己折下的桂枝——和那个人儿——明明近如昨日,偏又像这香气,就算深深呼吸,也拦不住它的渐渐稀淡。

    一早还要去见程平。见了程平,该说些什么呢?那个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少年,见到自己定会像往日一样兴采满溢。但真相究竟不可能始终瞒得过他——就算他是这朝中最没有势力耳目的亲王,他终究是个亲王,而无意之死的消息本就被青龙教放了出来——不是今日明日,总也是后日大后日,总有人会告诉他。

    不知那时,他看自己的目光,会不会变得与单一衡一样?

    他深咳了一声提振精神。“你便是这样的性情”——他想起凌厉曾这般说。“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他说得当真没错。即使他已不是当时的君黎——即使无意之死本该归咎于别人——他还是觉得,或许会无法直面那种目光。

    他忽然意识到,所有那些以为自己已经变了的错觉,都是刺刺给的。她不在,他便连面对这个世界的底气都如被抽走,变得与最初的自己一样软弱无力。可他现在不想逼迫自己改变——他甚至没有力气改变,只想消极无计地在禁城里躲过这一个多月,然后把刺刺接回来。只要她在——他觉得,那些艰于面对的事也都毫不可怕,要他做什么,大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是夏大人吧?”有人听见了他的这一咳,快步趋近。夏琰思绪一断,还是辨出张庭的声音,便停步待他近了,两个相互抱拳。“这么晚了,张大人亲在此巡看。”他十分客气道。

    “不敢不敢,”张庭忙道,“朱大人都时时亲自夜巡,下官本该当值,哪里敢怠慢——倒不知夏大人回来了,方才还未敢认。”

    “刚回来。我师父回府休息了,今晚我替他巡一路。”夏琰道。

    张庭作个手势,“可巧,那便一起。也难得与夏大人有机会叙话。”

    夏琰也不推辞,两个便沿小径漫漫而去。他也乘隙向张庭问起禁城防卫短长,张庭所言与朱雀无甚大差,也算知无不言。

    如此又走了半转,张庭道“下官与邵大人明日辰时交接,还消守得一夜,夏大人可要先回去休息?”

    “辰时——二位在何处交接?还是重华宫那里么?”夏琰不答反问。他心里倒是想见邵宣也一见,只是平日里多遇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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