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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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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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员均大惊大哗。孰知致远半途竟被敌方鱼雷击中要害,锅炉爆裂,壮举成空——而该鱼雷原定目标本是定远旗舰,中途误中致远,救了吉野。也是天意。
  当致远沉没时,管带邓世昌与合船战士二百五十人同时坠海(后只七人生还)。其时僚鹏有以救生木给世昌者。世昌推木不就。当年海军将士生活西化。世昌在舰上本蓄有二犬。如今该犬亦随主人同时坠海。此二犬希图搭救世昌,乃衔其臂不令沉没。世昌推去之。此犬竟游回再衔其发以图拯救,世昌终于抱犬同沉。
  这一幕重洋之上,活生生的「义犬救主记」,真令人感叹。将来如有朝一日,我黄海血战殉国将士含寃得雪,立碑平反,则此两头义犬,也应该勒石纪念啊!
  窃念我人,生逢末世,道德陵夷。数十年友情往往为私心所蔽,为芥末之微的小名小利之惑而竞不惜投井下石,捐之一旦。比诸此犬,真是人不如狗,思之慨然。
  世昌死前之激愤,或言与省籍情结亦不无关系。世昌粤人,而当时海军将士多为闽人。临危相救,世昌或嫌闽人对粤人略有轩轾云。(以上故事多采自 Rawlinson著前书;吴相湘等编《中国近代史论丛》第一类第六册,《甲午中国海军战绩考》;前引戚其章书与其它若干中西史料。)
  济远和广甲的疑案
  致远既沉,我舰队左翼顿折。敌舰乃以优势火力与优势速率,轮番围攻我经远。经远不支,终于下午四点四十分为日舰击沉,管带林永升阵亡。合船死难者凡二百七十二人。生还者只十六人。(见同上)
  我致远、经远相继沉没之后,所余之济远、广甲二船,如不及时逃出战场,必被击沉无疑。广甲原为我福州自制之木壳铁质千吨小船,本不堪一战。只是广甲撤退时,因管带吴敬荣判断错误而触礁不起。全体船员(包括黎元洪)撤出之后,翌日始被巡弋日舰所毁。
  至于济远疑案,则至今不能解。济远在黄海之战时,战争未终,即全舰而返。济远归来如系「临阵脱逃」,则其管带方伯谦其后之被「正法」(砍头),实罪有应得。然该舰如系「力竭撤退」。则在那军中通讯被割,请命无由的情况之下,全舰而归,理应嘉奖呢!
  总之,方管带之死,军中哀之,洋员亦不服。敌军主帅亦感惊异,盖伯谦在丰岛之役,以一船敌三舰,表现至为优异也。大东沟之战,济远发炮过多,炮盘为之镕化,而方氏终遭「军前正法」者,显似李老总或小皇帝一怒使然。伯谦之死,是军中无法,未经过「公平审判」(fair trial)也。人主红笔一勾,小臣人头落地,中古干法也。以中古帝王办法,打现代国际战争,宜其全军尽墨也。在下落笔万言,未开一枪,私衷所欲阐明者,旨在斯乎?!
  刘步蟾战绩辉煌
  前节已言之,黄海一役,实际指挥作战之主帅刘步蟾也。步蟾接仗之初,麾下原有十舰。经四小时血战之后,我方有六舰或沉或毁或逃已如上述(另二舰平远、广丙未参战),然此六舰之损失实为器械窳劣所致,非主帅指挥错误有以致之也。以超勇、扬威、广甲各蚊船,置之两翼,置之排尾,其结果不会两样,则纵阵、横阵云乎哉?
  四个半小时之后,步蟾只剩四船——定远、镇远、来远、靖远也。其时来远全船着火,梁柱皆曲,已不成船形,犹与敌舰炮战未已。
  定远、镇远二舰连续血战四小时有半。二舰共中重炮弹三百七十余发,遍体如麻。据日人统计,定远一舰独中轻重炮弹即不下两千发。盖血战自始至终,日方即以我二主力舰为攻击重心。二舰被摧,则我势必全军尽墨,毋待三月后之刘公岛也。
  定、镇二舰各长三百呎,于四小时内,各中敌炮千弹以上。如此则船内官兵承受如何,不难想象也。泰乐尔即两耳鼓被震破,终身重听。丁汝昌、刘步蟾耳鼓如何,吾人不知也。
  我两舰共有十二吋巨炮八尊。四小时中共发十二吋弹一百九十七枚。有十弹直接命中。不幸我舰无战场经验。每炮只有「爆炸弹」十五枚。其中一枚直接击中敌松岛旗舰,死敌八十余人,器械尽毁。伊东佑亨被迫另换旗舰。此十二吋爆炸弹威力可知。
  爆炸弹之外,我舰多的是「穿甲弹」,而敌舰无重甲。穿甲弹攻力虽猛,过猛反而无用。我有两穿甲弹直接击中敌舰「西京丸」。然两弹皆穿船而过,把西京丸凿了四孔,而全船无恙。
  我各舰小炮共发四百八十二弹。有五十八弹直接击中敌船。敌舰比叡号被我围攻,独中二十二弹,几被击沉。我一鱼雷亦尝直射敌船,不意此雷迫近敌舰时竟潜入船底之下,穿船而过。敌人全船大惊,然卒有惊无伤,亦我国运不清,战神捣鬼也。
  综计全战局,日人炮多而快命中率至百分之十五。我舰炮少而慢,然命中率,亦达百分之十。
  敌舰快捷如鲨鱼,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要打便打;不打,我亦不能追击。然我主力舰则沉重如大海龟,任你捶打,也不会下沉。鲨鱼亦奈何不得。
  双方厮杀,难解难分。至下午五时半,我十二吋巨弹只剩下三枚,而伊东深恐天黑,我鱼雷艇逞凶,乃收队而逃。刘步瞻鼓浪追之数浬,速度不及,愈追愈远。乃收队而归。——结束了这场黄海血战。
  读者贤达,您读毕上列诸节的真实故事,该知刘步蟾、丁汝昌并非饭桶。大清不亡,我军不败,实无天理,然非战之罪也。我辈臧否先烈先贤,可不忧哉?愿与贤明读者共勉之。
  *一九九四年九月三十日脱稿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傅记文学》第六十五卷第四期
  四、一百年后回看戊戌变法
  在一百多年的中国近代史中,我们苦难的中国人民,承担了无数次大小「革命」,和两次大「变法」——由康梁发动的「戊戌变法」,和由邓小平领导的「小平变法」。粗浅的说来,「革命」易而「变法」难也。盖革命者,革他人之命也。革他人之命则敌我分明、对象显著,而手段单纯。变法者,变自己之法也。变自己之法则对象不明、敌我难分,而手段千变万化也。毛泽东不言乎:「矛盾」有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之别也。敌我矛盾可以一枪了事;人民内部矛盾则抽刀断水,沾连不尽矣。「变法」者亦「人民内部的矛盾」之一种也。
  君不见戊戌之变时有新旧之争、帝后之争、母子之争,甚至婆媳之争。帝党中有后党;后党中亦有帝党。开衙门、关衙门,纠缠不尽?更不见,小平变法时,邓公小平既做光绪、又做慈禧;当了儿子、再当妈妈。重用胡(耀邦)赵(紫阳)、又逼走胡赵。力主「开放」、又要「坚持」;坚持坚不了、开放又放不出……,结果弄得圣母老太后,真烦死人也;也矛盾死人也麽哥!
  读者贤达:您以为在下有欠忠厚。不能替邓老分忧,还在一旁讲风凉话哉?非也。在目前,我们实在不知道老邓在搞些啥子。邓老本人固亦不尽知也。
  苏东坡不也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苏子这话,并未说透。谈时政、评当朝;当局者固迷,旁观者亦未必清也。不信,到报摊上去翻翻,有几位大家名笔,不在自说自话,甚至瞎说胡扯?
  但是天下真有天不知、地不知的变法,非也。时间因素不够嘛!等它一百年。再回头看看,自会透明如水晶球。
  今且放下小平不谈;谈谈一百年前的康梁。
  首先看看「社会转型」说
  笔者落笔至此,适逢电视报导,当今世界上位列第二位的超级强权「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在一枪未响、无声无臭的情况之下,寿终正寝。这真是人类文明八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的怪事和大事。怪不得《纽约时报》以跨栏的头条新闻报导刊载之。但这头条新闻,在读者眼光中却远没有同一天副版上,甘乃迪参议员的外甥史密斯少爷的强奸案之紧张刺激,读者如云。
  苏联,马克思主义之祖国也。苏帝死得如此窝囊,连累得马克思也显得脸上无光。相形之下,资本主义之父的(亚当)史密斯老先生却童颜鹤发、老而不死,神气活现起来。真的,那一度曾与成吉思汗同其威风的老马,现在居然虎落平阳,连甘乃廸的一个好色的小孙子也不如哉?在我们授世界史的教员看起来,此话言之过早也。
  马克思主义,至少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和其它主要学说一样,也有若干独到之处,不可一竿子打翻。马派史学家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分五个「阶段」前进的,而每一阶段则各有其不同的社会「型态」。在这五个阶段一个接着一个嬗递前进之时,两个阶段之间,前后两个型态的转换,就「必然」有个「转型期」。既然历史的发展和转型是个「必然」的程序,干嘛又要去「闹革命」、「搞阶级斗争」呢,马家的门徒说,闹革命、搞阶级斗争的目的,就是要缩短这个必然发生的「转型期」。这种转型现象如任其自然发展,时间可能拖得很长;甚至无限制拖下去。——马克思主义革命家,便是根据这项学说的推理,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应该以暴力催生,使社会转型于旦夕之间,毕其功于一役。所以马列主义者都是「一次革命论者」。——列宁如此,毛泽东更不必说了。
  当然这种马列主义的历史学毛病多着呢!各派史家,根据各民族的历史经验,对它加以批驳的,可说是汗牛充栋。笔者不学,亦尝追随群贤之末,根据我华族历史发展之经验撰文否定之。本篇不再重复。
  「转型期」是社会发展的「瓶颈」
  可是马派史学正和其它主要学说一样——如汤恩比的「挑战反应」论、杜威的「实验主义」说,和二次大战后支配联合国主要政策的「经济发展」论等等——不是「全对」 ,也不是「全错」。各该派的主要论断,在中国历史上都可找到「佐证」。史家对任何一派完全肯定(如大陆上早期对马列学说之绝对认可),或通盘否定,都是错误的。
  例如马派史学上的「型态」论,和「转型」说,即有其可取之处。我们反证了它史分五段的「绝对论」(absolutism)。但我们也无法否认,中国近三千年社会发展的程序里,也的确有过两大「转型期」。——发生在古代的便是历时一百三十余年的「商鞅变法」;发生在现代的便是吾侪及身而见的自「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以后,历时一百五十余年的近代史阶段了。
  我国古代社会的「转型」,确是如马派史学所说的,那是我国社会发展内因演变的结果。转型是「自动」的。而我国近代社会的转型程序,则是如汤派史学所说的,那是外因「挑战」(challenge)的「反应」(response)。转型的程序是「被动」的。可是等到这「转型期」接近尾声时,朝野双方,不论黑猫白猫,又一切向「钱」看。大家都知道,经济「飞」不起来,则另一个「定型」便无法出现。今日台湾「蒋家政权」的模式已一去不返;而大陆上邓大人却在继续「垂帘听政」,还不是「钱」的关系?等到大陆上也能突破「开发中」(developing)的枷锁,而迈向「已开发」(developed)阶段。海峡两岸一国一制。我们的「转型期」就会正式结束。一个新的「定型」就会出现。这最后一段的发展,便是上述第三、四派史学的重点所在了——不重实际效验、经济搞不上去,你得闭起鸟嘴,啥也没得好说的。回去搞你的独裁专制好也,搞到像斯大林那样的神气,还是不免要鞭尸亡国的。
  话说千遍,一语归宗。近一个半世纪中国变乱的性质便是两千年一遇的「社会转型」的现象。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个三峡。长江通过三峡是滩高水急、波翻浪滚、险象环生的。在这激流险滩中,摇橹荡舟、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夫舵手,风流人物,触礁灭顶,多的是可歌可泣和可悲可笑的故事……,可是船抵葛洲坝,你远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你就有心平气和,享有无恐惧自由之感了。因此在这转型期接近尾声的阶段,回看百年史实,便知一部「中国近代史」,实在是一部从中古东方式的社会型态,转向现代西方式的社会型态的「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史」,也可叫做「中国现代化运动史」吧!康梁师徒在这段历史潮流里所扮演的角色,便是上述三峡中的一叶扁舟里的两个小船夫。在急流险滩之间,风驰电掣,顺流而下,终于触礁沉没——可泣可歌、可悲可笑,如此而已。
  且看「皇帝」的慢慢蜕变
  可是吾人今日及身而见的一百五十年的转型期中,我们的老旧的社会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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