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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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遗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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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於波兰神父、瑞士神父的被逐出境,我一直耿耿於怀。我渐渐了解到,爸爸
和妈妈都曾经是他们的学生。他和她在教会办的要理班上开始识字,成年后又作了
他们的朋友。爸爸妈妈曾在他们被关押被毒打的时候去看望过他们,可是无力挽留
:教民们是多么想留住他们呀!奇怪的是,被仇恨的、无人想挽留的人,那些日本
人倒留了下来。右邻的高中生周极说:“日本人最讨人嫌,全世界都烦他们,尤其
那些到过三角城的日本人,想回国,日本国内的人都不想要他们,何况他们连日本
亲戚的姓名地址都不知道。”我认为,周极对“何以故”的回答既简单又中肯。为
此我有一年左右经常围着他,听他讲故事,从他那里借书看。从他那里借来的书,
有些直接描写到“性”。在书上读到它时,我有些被挑逗的兴奋感。依我的官能经
验,我还不太能够了解它。因此,对它的好奇既强烈,又僵死得毫无进展。

  听过周极发表的答案后,我每次看到小山明子的身影都会心生怜悯,有时是对
她夹杂几根白发的秀发,有时是对她不大苗条又有些矮小的身材,有时是对她微微
有些O型的小腿。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多么孤苦伶仃(我几乎从未衡定过赵江河
、小明小红同她的亲缘关系,而且还不知道混血儿这个词,一直把小明小红当三角
城人看)。她无家可归,有国归不得,简直像乐府民歌里“十五从军征”的老人。
有时,我躺在床上望着天棚,竟会为她流下泪来。她没有走,不是什么安然遗留,
而是因为她在她的祖国举目无亲。


                 (8)

  秋天刚刚开头,我们的新学期就开始了:头三天校内劳动,扫教室,铲除操场
上的野花野草,接下来的三天去郊区“与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理所当然,
除草时小明在前我在后,他用铁铲除草,我用双手将草茎草叶拢集到一起,抱着扔
到围墙根上。我拢得慢,抱得少,小明铲净草,就放下铲子帮我抱。到了农村,农
民根本不信任我们,不让我们去菜地里干活,只把用来喂牲畜的玉米田给我们供我
们进行“劳动游戏”(我的命名)。因此,我们基本上是边玩边吃有甜汁的玉米杆
,晚上早早就收工。

  晚上,我和小明被分配在一户养着大型柴狗的壮年农民家里住。一到晚上7点,
当地就停止供电。我和小明被主人让进套间的里间住,他们夫妻带着三个幼年儿童
住外间。由於晚餐吃的是当地特产的新鲜蔬菜和香瓜,刚一躺下我和小明就想上厕
所。农民家的厕所都在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一只大柴狗(我那时怕任何种类任何体
积的动物,尤其怕鼠、猫和狗)。小明不怕狗,但怕惊扰了主人,就站在窗台上将
尿喷在窗棂外的土墙垛上,让它顺墙流下去,既不发出声响又排除了腹内的液压。
我羞於那样做,一直憋着,直到憋不住,方才央求小明陪我去了一趟厕所。我们轻
手轻脚,往返似乎都没惊动主人,奇怪的是,也没惊动那条大黄狗。

  朦胧间我刚刚入睡,就被隔壁一声似痛苦似快乐的叫唤惊出一身冷汗,醒了过
来。恐惶中,我不禁把头拱近小明的枕边,隔着被单抱住了他,隔壁传来高一声低
一声的呻吟、咒骂和撞击的沉闷声响,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的汗毛都倒竖
起来(如果那时有汗毛的话),从双腿之间的分缝处生出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兴奋
感觉。小明也已醒来,他展开被单将我拥进去,先是紧紧地侧抱着我一动不动。他
的个子比我高,我能感到的是在我的双腿之间有他身体的一部份正在硬化。被他那
么抱紧,我有一种不成熟的陶醉体验,至今仍依稀残存在记忆里。当他开始笨拙而
本能地寻找我的双唇并吻住时,我几乎无力挣脱。不过,一股羞涩的理智还是促使
我避开他的唇挣开他的搂抱,撤回到自己的被单底下。

  自己的被单中有一缕缕的寒意,使我感到孤冷。我立即又在渴望小明强有力的
拥抱,可是我没动(那也许是我一生渴望而又羞於主动表达的性爱生活的预兆)。
隔壁的叫声撞击声愈发剧烈起来,那种剧烈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韧性和召唤力。小明
适时地钻进我的被子,压到我的身上,吻我一下,就开始脱自己的内衣和内裤,同
时他小声而急迫地对我说:“快,脱喽。”我没动,待他脱完自己的,又帮我脱尽
了我身上的所有织物。我们都已精赤条条,他压在我的身上,双臂环抱到我的背使
我的头有些后仰,很不舒服。他开始吻我,并将勃起的长而笔直的少年器官在我的
小腹和双腿之间蹭来蹭去。我把双臂从他的双臂中挣开,使他的双臂离开我的后背
。他的双手开始在我身上乱抓乱摸,在他的抓摸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肌肤光
滑如绸缎。

  他将他的性器置於我双腿的夹角中,很不顺畅地开始抽动。我们都感到了摩擦
的疼痛和快感,我仰起头,接受他的吻。就在那时,我的体内有一股莫名的快感迅
速滋生、蔓延,并随着一股液体涌流而出,在一阵痉挛般的抖动之后,小明也将精
液射在我的双腿之间。那一年,我15岁,而小明15岁半。我们的初始体验在一个意
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场景和动效中和意想不到的时刻共同完成。此后两夜,我
们都是赤裸着搂抱而眠(基本上是他伏在我的身上),但是都不再有强烈的冲动和
激情。我们在一起,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亲热、安全。在无言中,我们用尚未长
成的身躯交流着那种模糊了兄弟、友朋、恋人、情侣、夫妻、生死界限的爱:它宽
泛、稚嫩、纯净而短促。


                 (9)

  临届初中毕业,我有一种预感:上了高中,文艺委员这个职务不可能让我这么
一个大男生充任了(我在半年前被恢复旧职)。为了让全世界所有的文艺委员黯然
失色,也为了告别“艺坛”,我编排了一出独幕舞剧《仙童与桃子》,一出独幕话
剧《记忆》,还有另外几个小节目参加毕业汇演。我安排冯莉莉来与我共跳舞剧的
双人舞,要小明扮作过大的桃子。在独幕剧中,小明饰演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宪
兵队长,而我饰演被他百般折磨英勇不屈的占领区少年,冯莉莉在台畔以“我”的
“记忆观点”叙述她所目击的“往事”。

  汇演那一天,我的妈妈、姐姐、小山明子、小红都到铁路员工俱乐部坐在来宾
席上观摩我们的演出。

  《记忆》一开幕,我穿着破败的戏装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宪兵队长穿着马裤马
靴长着八字胡挎着钢刀提着皮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一边把皮鞭甩得山
响,一边骂着“马鹿”。在那一刻,舞台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小明就是那个日
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就是小明。一直到整场演出结束,我们的节目分获了一、二
、三等奖(《记忆》获一等奖),那种印象都没有淡化。

  是的,小山明子是日本人,她的儿子也应该是日本人。从前,我只把小山明子
当日本人,把小明当中国人,实际上呢,小明和小红是“混血儿”(我终於找到了
一个恰如其份的词),既是中国人也是日本人。细究起来呐,小红更像赵江河,像
中国人,而小明更像小山明子,唇齿眉眼之间暗藏着一股大和族特有的凝炼和静默
。发现了这一点,我将小明与三岛笔下的安永透联想在一起,设想着他面对着伊豆
半岛,在清水港塔形信号所里孤寂而执着的侧脸(他的侧脸像雕塑一般完美无缺)
。“微笑是绝不容忍别人的最后标记,是撇成弓状的嘴唇所射出的隐形的箭。”安
永透/小明在16岁的年龄为什么“心是冰冷的既没有爱也没有泪”呢?不,不,不
是小明,只是透。小明没有泪,但有爱。他爱谁呢?我,还是冯莉莉?我爱谁呢,
如果透和小明同时站在我面前任我择选,我会选择小明还是透?


                 (10)

  冬春之交,是三角城中小学放假和升学的季候。我在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本校
高中部后,只身一人到圆城去看外婆。外婆已83岁,身体依旧不错,还能带我去自
由市场买活鲤鱼。小舅舅和小舅妈上班的时候,我就买上一张满城飞的电汽车月票
,独自去逛这座我每年都来却十分陌生的都市。我先去看了圆城博物馆的恐龙展,
我一直对“恐龙灭绝於大陆气候变冷”的学说持怀疑态度。展览令我失望,那巨大
的恐龙化石骨架根本不能激发我的想像力。那些恐龙蛋化石,简直就像一些能工巧
匠(民间的)故意伪造的,丝毫引申不了内中的蛋黄以及小恐龙。圆城单辟有“抗
日战争纪念馆”,其中有许多幅日本宪兵枪杀或刀杀圆城居民的现场照片,有他们
用过的大炮、枪支和军服。我去参观,似乎仅仅出於习惯和对种族关系史的爱好。
至於“何以故”的问题,已不再困扰我。严格地讲,是一些更为私人化的“何以故
”(譬如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相爱)挤掉了国家民族之类的“何以故”。爸爸
何以故成为医生,爸爸何以故爱上妈妈,妈妈何以故30岁才生育,赵江河何以故总
是打骂小山明子,小红何以故总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周极何以故偏爱东周列国人物
和故事尤其是姜子牙,我何以故期望上高中不同小明分在一班。还有,我何以故一
出生就是男孩子而不是女孩,我何以故不能穿花衣裳穿大红格儿的裙子,我何以故
再也不能当文艺委员,我何以故喜欢在小明的覆盖下睡觉,我何以故想与他时而亲
近时而像陌生人那么有距离感,小明何以故要看重冯莉莉,追求姐姐的高中男生何
以故那么多,姐姐何以故叫小燕子我何以故叫小品。

  小品不知不觉来到葵花旅店门口,从敞开的门往里观瞧。我看到门厅(我从前
坐过的那个有旧沙发的门厅)更加幽暗而狭小,店老板孤坐在柜台上望着门外的我
,脸上布满皱纹,目光却贼溜溜的,吓得我没敢再露头。我到圆城医大的校园中整
整逛了一天。我一一将那儿的建筑物实物与爸爸旧照片中的建筑物虚物对应起来,
并想像着爸爸当年如何英姿勃发地在这里读书、划船(校园内有湖)、打球、赛跑
(他是100米冠军)、解剖尸体(男尸还是女尸呢),还有谈情说爱。对了,爸爸同
谁谈情说爱呢?应该是医大的女生(那时铁路系统的人普遍认为搞医的人漂亮而风
流韵事多)。妈妈没有读医大。那么爸爸肯定有过别的女人,就像小明在我之外还
有冯莉莉一样(他“有”她么)。据说爸爸从少年时代起就是他人生途程中每一个
小环境的美男子/英俊男子,这样一个风头人物同我清秀而虔信的妈妈之间果真彼
此忠诚么?我在圆城医大校园中走,如果有保安人员问我的身份,我就会骄傲地说
:我爸爸是这里8期毕业生,现在在三角城铁路医院当外科主任。我这么一说,他们
就会绽出笑脸问:是不是你也想考这里?依当时的情境,我是多么愿意点头作答呀
。可是,我会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得去考能解答一切“何以故”的大学。


                 (11)

  我一回到三角城,就听说小明家里出了大事:那个蛰居圆城“色迷迷的”日本
男人自称是小明的舅舅来三角城找小山明子,被公安机关扣留,小山明子也遭到拘
捕。传出来的缘由是,他们都是日本特务。我已长大,对特务一词再不会像从前那
么抱以瑟瑟发抖的恐惧。而且,我已有我的主见:那个男人也许是特务,但是小山
明子肯定不是。

  赵江河一反常态,滴酒不沾,下了班就给小红和小明烧菜烧饭。听周极说,他
还经常去公安局为小山明子担保,担保她不是特务,只是他的父母收养的一个日本
遗孤,他的父母死后,他们“兄妹”就遵照二老的遗嘱结了婚。至於那个日本男人
,似乎仍脱不开嫌疑。

  小明已变得沉默,几乎像一个好学生,每天准时上学放学,功课也一学就会。
我同他仍在一个班级,班长我不想当,文艺委员任命了冯莉莉,我乐得与老师及课
外活动中的风头主义保持疏离状态,以便我在毕业高考时一鸣惊人,把所有的人和
事统统甩在身后:包括那些爱重我而又辛勤教书的老师(譬如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刘
文东),包括双眸黑如幽潭声似银铃(一个多么庸俗的比喻)的冯莉莉,也包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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