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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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遗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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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统统甩在身后:包括那些爱重我而又辛勤教书的老师(譬如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刘
文东),包括双眸黑如幽潭声似银铃(一个多么庸俗的比喻)的冯莉莉,也包括可
能连上大学的设想都没做过的小明。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妈妈的品格发生不满:为了避开与“特务份子”的嫌疑
关系,她自动疏远了左邻一家,她以行动告诉人们:她不是小山明子的朋友。耶稣
被拘捕后他的大弟子伯多禄(也正是我的教名)在鸡鸣前三次拒不认主。我的妈妈
拒不认友。我在心底蔑视她。尽管我也为她找许多托辞开脱,诸如为了保护她的孩
子,诸如女性的软弱,诸如也许她们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朋友相交密切仅仅出於近邻
的地理位置。

  仲春时节,小山明子“无罪”获释,那个叫松原薰的日本男人因特嫌罪被遣送
“回”日本。据我猜测,他原本是个遗孤,后来被日本右翼收买,成为潜伏的特务
。我还猜测,他与小山明子之间存在过一段青梅竹马之类的恋情。

  小山明子一回到家,赵江河立即恢复本性,又喝酒又打人。不过,小明用过狮
子点头之后,他已不再打骂小明了,不知是因为怕他,还是别有原因。小红挨了打
骂,就跑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一天,我忽然发现她长得根本不像赵江河,而是愈
来愈像小山明子和小明。而且,从各个方面(头发、身条、笑的样子、嗓音)都比
冯莉莉漂亮得多。我想,我如果要打击冯莉莉(我为什么要打击她又打击她什么呢
),就可以打出小红(低我们一个年级)是我的女朋友这张王牌。仅仅从虚荣的角
度看,小红是足以给任何男孩子带来梦想的那种小美女。可惜,她比不上她的哥哥
有魅力。也就是说,她一点也不吸引我。

  爸爸很喜欢小红。我甚至听他和妈妈认真地商议过要去左邻家提亲,为我和小
红,免得那么好的女孩子旁落他家。我又羞又恼,觉得自己受了平生至大的羞辱,
甚至是奇耻大辱:我怎么可能去找女孩儿,怎么可能去成家生孩子,我如此孤高,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如此孤家寡人的远大志向,如此推崇修士和神父们的榜样,怎?椿嵴乙桓鲎苁前ご颉⒖闪览龅男∨⒛拧D且桓鍪逼冢叶允裁慈硕济挥忻魅?的、可靠的认识,或者说我矛盾而混乱。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也怀疑上帝(
如果他全能,为什么允许关闭圣堂呢),祈祷的时刻愈来愈少,甚至几乎不祈祷,
偶尔祷告一次,也是因为有所求祈,譬如零用钱快些增长,增长到足以去购买百货
大楼里出售的那双高腰皮鞋。


                 (12)

  高二年级的下学期,也就是毕业和高考之前(那时高中部只设两年制),我和
小明彻底反目成仇。事故的起因是我认为小明背叛我。他怎样背叛了我呢?他与冯
莉莉约会,而且我相信凭他的随意和天然,他与冯莉莉的约会绝不会止於谈话或手
拉手。

  我像一只失控的野猫,一见到他们眼去眉来的样子就眼中喷火。有许多次,我
想冲上去扇小明的耳光。

  我的理智仅仅能抓握我到这个程度:不要动粗,那是粗俗的。不过,一个关键
的时刻还是来临恕?
  那是初冬的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将在深冬参加高考)。我作为尖子
中的尖子,每天放学后到教导处去接受教导主任的专门辅导(他原是地理老师,地
理是我唯一薄弱的课程)。那天我受完辅导天已傍晚。三角城的冬天落日很早,走
近教室时,光线已黯淡得仅能看清走廊和门的轮廓。我推开教室的门,打开灯,打
算到座位上取书包。灯亮的同时,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坐
着冯莉莉,身边紧贴着她站立的是赵亚明(小明的学名),他们都面孔潮红,神色
恍惚,显然刚从某种接触动作上分开。不知为什么,我格外冷静,步伐坚定地走到
自己临窗的座位上从桌膛中取出书包,从容地将地理书和笔记簿装进去,扣好扣带
,背上,转身,起步,踏上讲台,步至讲台近门的一端我停下来,向他们转过身,
正视他们那个一直定格在那里的姿势,像一个审判者或宣判者那样用十分戏剧化的
冷漠腔调说:“告诉你,赵亚明是日本人,他妈妈叫小山明子,他舅舅叫小山薰,
是日本遗留的特务,不久前已被强行遣送回日本。”

  时至今日,三角城人最反感的种族依旧是大和族。时至今日,我仍能在记忆中
清晰地看到冯莉莉那双幽潭似的大眼睛由惊愕转为厌恶的神色变化。时至今日,我
仍然为自己将松原的姓氏改为小山而既得意又懊悔。

  从那以后,冯莉莉再也未同小明说过一句话,小明也再没有有意识地看过我一
眼。领取了高中毕业证,小明就到铁路机务段当了蒸汽机车上专门为蒸汽机加煤的
“小烧”,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作为对我心高气傲的报答,高考时我既没有考取
文科状元,又因吹黑管吹坏的肺叶上留下的钙化点而未被第一志愿圆城大学录取,
只进入了第二志愿方城大学。凑巧的是,冯莉莉考取的是圆城医大,成了我爸爸的
后辈同窗。还有一个凑巧的插曲:我赴方城报到所乘的列车,恰恰由小明担当司炉



                 (13)

  一向不声不响的小红考取了方城大学。为偿宿愿,我大学毕业后又考取了方城
大学日本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世事变迁,发达国家日本在方城、圆城和三角城
人心目中的形象已渐渐改变。容貌出众的小红课业一直十分优秀,她沉默寡语只是
淡淡微笑的处世态度更增添了她对异性的感召力。据她所在的西语系硕士生们透露
,追求她或暗恋她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和老中青教师不会少於10打(120个)
。透露这些数据的人,显然也在数据中。

  小红时常来找我,每次都是来给我送食物。她只期望每年的假期我能与她一同
乘火车返回三角城。我喜欢独往独来,从未与她同舟共济过。硕士生三年,我的外
婆和奶奶相继过世。空缺感与后青春期的过度敏锐和多愁善感,将我向虚无(远达
不到存在主义的本旨)推进了一步。我蓄了长发,穿着破旧的牛仔衣裤,从外形到
内心都布满灰颓之色。人终归要死去,何必生,何必枉走一场人世。自幼奠定的基
督信仰,在所谓知识猛长的年代里反而被我忘诸脑后。

  在梦里,小明或者类似小明的小伙子了会给我以亲热。醒时,我似乎有欲而无
爱。不要家庭,不要后代,这一幼时朦胧的想法已化为坚定不移的结构。当小红来
找我,告诉我小山明子、小明、她和在方城的那位异姓姨妈很快就要移居东京,松
原薰已为他们办好了一切手续,并徵询我是否去(意味着作她的家属)时,我断然
拒绝了。小红哭了,第一次问我,“为什么不爱她”。我沉默许久,说:“我谁也
不爱,只爱自己。”

  小红一家去了日本,留下赵江河一人在三角城:他坚决不肯去“小日本国”。
得知小红是混血儿,一些追他的男生泄了气,另一些则更加起劲儿,不停地写求爱
信寄往东京。后来,一个长相比我还文气的白面小生被小红选中,几经周折办好了
护照和签证。他叫迟斌斌。临行他来向我辞行。望着他水汪汪的眼神,我断定他不
会爱小红。我竟会警告他:“到了东京,不许碰她的哥哥!”


                 (14)

  取得硕士学位后,我留在方城日本问题研究所工作。爸爸曾来方城天主教圣公
墓祭奠奶奶和爷爷的炼灵,住在我的单身宿舍中。看到我发表的几部著作和散见於
报刊的文章,他不再为我没有学医而耿耿於怀了。甚至,他羡慕我的选择:文字是
生命可以寻觅的踪迹。他还试探着问我,如果我写小说或传记,涉及到他,会不会
“丑化”他。我迂回地回答:如果“丑化”,宁愿不写父亲的形象。不过,从他日
渐衰老的目光中,我还是能看出几许担忧。是的,倘若我用文学的方式写他、写小
明、写我自己,会不会造成歪曲呢?同爸爸的那次见面后,我中止写纯文学类的作
品而只写论文:我得等待,等待时光的水流涤净人与物跃动之中所荡起的尘烟,等
待其现出本真,才能动手去触碰。

  小燕姐姐已经出嫁,并生了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儿。女儿长到3岁,一家三口
到方城来玩,住我新分配的单元公寓。她告诉我,小山明子已回三角城定居,决定
不再回日本,赵江河每天给她做饭烧菜,像变了一个人。小红经常打越洋电话给姐
姐,她们依旧是好朋友。小红的性情大改,话极多,又大胆。她告诉姐姐,她生了
一个男孩后,迟斌斌就同她离了婚,因为他已取得日本国籍。小红又找了一个德国
小伙子,小她七、八岁,很爱她,她也许会将儿子送回三角城由小山明子带,她去
杜塞尔多夫定居。她还通过姐姐问我愿不愿意作为学者去东京,她的一个情人是日
本大学的董事,他完全有力量为我安排一个在日本研究日本文学的职位。

  她没有提起小明。他去日本后没人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在姐姐返回三角城的前
夕,我请他们去方城最有特色的美食城为他们饯行。席间,我和姐夫喝了很多啤酒
。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应生端酒上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小明。我问姐姐
:“小明怎么样,他在东京?”姐姐迟疑了一下,说:“告诉你,你可别难过。”
我答应她,怎么会难过呢?姐姐说:“小明到了东京,一直把自己当中国人,学日
语学得又相当吃力,有两三年都没事做,后来,他离家出走,当了やくざ(黑社会
帮派),同一群台湾华人在一起。”

  我又叫了一杯生啤酒,边喝边咽眼泪。放下杯子,我对姐姐说:“请给小红打
电话,要那个董事给我发邀请,访问学者或旅游考察都行,我要去东京。”说完,
我离席,到洗手间里痛哭起来。我仍旧是昔日那个少年,有着一种纯洁而易於感动
的心灵。我不会颓丧和沉沦,只要这个世界上有过一个我真正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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