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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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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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儿。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儿,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里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我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她的嘴上说:“嗤!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二人达成了和平的谅解。俩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母亲让两个女儿走,是母亲真正的牺牲。父亲最喜欢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丝波纹的。素馨比姐姐小三岁,已经是个完全长成的女人,关于女人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这一套女人的直觉,她完全有。但是做母亲的呢,耽于想象,过的是无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因为特别偏爱牡丹,在牡丹的冒险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时代重新生活一次。这种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现得出来,在房后她极力经营的那个可怜的小花园里;父亲不在家时,在她同女儿偷偷儿唱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 
  他们坐蓝烟囱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俩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顶新奇的东西,这一项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对海的偏见一扫而光的。这样走,他们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还没开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并不想成为一个海军专家。一个士大夫怎么能够学得现代海军的奥妙呢?但是他现在的使命是在海军方面,而且张之洞的想法是:中国的危胁不再是来自中国塞外的穷沙大漠,而是来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于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锐敏的头脑,想学一切新的东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个翻译的帮助,和那个戴着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驾驶交谈,对于航海也学到不少的东西。他对望远镜、象限仪、晴雨计都感兴趣。总之,世界上现在是各民族的大竞赛,这个竞赛是不容轻视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楼子里能够喷射出雷吼般的火焰来。在他头脑里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给张之洞上一个报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历史地理的头脑,他对外国海上的灯塔、浮标和精密准确的地图,自然深为注意。他曾经不辞辛劳粘贴杨守敬木版页的历史地图。在上海看过外国人几个邮政地图后,他认为杨守敬的地图可根据那个修正一下,会更近于精确。在将几个地图比较之后,他证实了北京和古北口与张家口的距离,和他自己的记载相符。外国人的地图的制图法和印制,都比过去他所见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个蜡烛商手里买了一个晴雨计,他预备回去送给张之洞。后来,他到了天津,参观了大沽口炮台,并且很细心访求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由大沽塘沽进犯北京的路线,那英法的入侵导致圆明园的遭受抢劫焚毁。宫禁里那些昏庸愚钝的官僚还在目光如豆的争权夺利之时,却有些像梁孟嘉这样人,已经迫切感觉到改革的必要了。 
  他们的汽船从黄浦江缓缓驶向上海时,强烈的西北风从烟囱口把黑烟吹向泡沫飘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着船面上的白栏杆站立,看团团的烟汽在波浪上扫过。牡丹的眼睛眯缝着,轻轻的说:“好美!”在江的两岸,有红砖的货舱,小工厂,用波状铅板搭盖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后退去,河面挤满了舢板、平底船、鱼船。汽船慢慢的滑过,汽笛嘟嘟的叫,使别的船只注意。小舢板却有大无畏的勇气,在海鸥还来不及飞落之前,都挤过去打捞大船抛下的罐头、瓶子、蔬菜、饼干。一只法国的炮艇,还有一只英国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细而长,虽是不祥之物,却自有其美。这两只炮艇象征外交上强权的胜利,是保护他们经商的后盾。 
  第46节:卷上 第九章(3)     
  沿江一带的路上,散布着一些高楼,其中有皇宫饭店,还有颇具气派的汇丰银行,是用石头建筑,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长不足四分之一里,一边达到汉口桥,那一边是污暗的红砖仓库,有涂上沥青的大铁门。不久,他们听见电车丁当丁当的铃声,又看见黄包车和马车来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男的穿着大褂,留着辫子,戴着黑帽盔儿,女人裹着脚,摇摇摆摆的走,有些拿着竹竿儿的长烟袋。少女则穿着鲜艳的衣裳,玫瑰色、蓝宝石色、淡紫色,这都是当年时兴的颜色。还有印度警察,留着弯曲的黑胡子,用卡其布缠着头;还有白种人,戴着礼帽,上唇上留着弯曲的小胡子,脖子裹着浆硬的领子,腿上是古怪的长裤子,外国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鸵鸟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个时代,上海已然是东西商业汇集的大都会,是棉纱烟草冒险企业的顶峰地点,是猪鬃、黄豆、茶叶的寻求地,方兴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惊涛骇浪,正在叩击这亚洲古旧大陆的边岸。孟嘉看了,着实有点害怕。 
  他们在东西路附近的福州站,找了两间屋子。福州路两侧都是接连不断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里,由雨伞、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锦缎,苏州的透花绒,到黑龙江的鹿角、上档的人参。姐妹俩看见孟嘉光买人参回北京送礼,就花了三四百块钱。他们看见一家广东商店,专卖雕刻的象牙和玳瑁壳制的东西,还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拥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是对东方这个大都会的前途深具信心的。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马厂那方面,是当年上海市区的边界,那儿就是“堂子区”,也就是苏州姑娘的秦楼楚馆地带;那些姑娘即便不是来自苏州,也是说一口吴侬软语。有了这些花街柳巷,自然附近的饭馆子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应召到饭馆儿去陪酒之时,在打磨得闪亮的自用洋车上——在脚下电石灯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妈的怀里,施朱抹粉的脸上,永远是艳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远浮动着欢笑喧闹眼花缭乱的气氛。 
  这时他们正在鸿福楼饭馆里一间雅座里吃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岁,面色苍白,显然是营养不良,打开了浅灰的门帘。手里拿着衣袋大小的纸本子,请求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个污旧的纸本子里挑着点。孟嘉问两个堂妹是否要听唱,俩人说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央求。孟嘉由于恻隐之心,让她唱一个江南情歌。听一个才十三岁正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儿唱那种感伤的子夜情歌,真会令人心碎。一个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两肩上,挑着一件破大褂儿,在秋意已深的日子,显得已过于单薄。大概是小女孩儿的父亲。 
  莫听公鸡叫   
  天还没有亮   
  街上露水湿   
  哥哥不要忙   
  再来呀!好哥哥   
  哥哥来看我   
  你我好亲热   
  你若不再来   
  我也会知道   
  我要等,我祷告   
  别让我心焦   
  小女孩刚刚唱完就说:“让我喝口水。”她自己唱的是什么意思,恐怕她也不清楚。她所知道的不过这是一个出卖色情的歌,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还有她唱一个歌可以赚六个铜元,如此而已。她的脸上表现的,正是大都会的罪恶和堕落。 
  牡丹说:“小女孩儿真可怜。额外再多给她点儿吧。”孟嘉多给了她六个铜元。那个苍白憔悴的脸露出了笑容,在门帘之后消失了踪影。   
  火车再三的鸣笛,车辆丁当丁当的响声,由城墙送来了回响,这表示梁家姐妹就要到旅途的终点北京城了。在她们右边,隔着大约四十尺宽的护城河,就是那数百年古老的京都的城墙,由城垛子分成段,墙顶上有雉堞,供射箭或放炮之用。 
  他们到达之时,觉得最激动惊奇的,要算是素馨,感到心满意足而微露笑容的,则是牡丹。   
  孟嘉说:“再过五分钟,咱们就到了。”   
  牡丹只是惊呼道:“这么大!”   
  “当然大。”   
  看见古老的城墙了,巨大的灰砖砌成的,上面苔藓斑驳,高有四五丈,横亘若干里,一眼看不到尽头。北京,这个数代皇家的古都城,在梁家姐妹耳朵里,听来就像符咒一样。素馨,其实牡丹也一样,都觉得一场美梦而今在目前实现了。见了北京,你不会挑毛病,你会把它欣然接受;有的人真把它拥抱在怀里,有的人则与她一见钟情。 
  火车从一个城墙的豁口进入,一直到前门火车站。正名是正阳门,就在火车站旁凌空耸立,高约八九丈。街上马车洋车熙来攘往。孟嘉的仆人刘安前来禀明主人,说他们的马车在车站外面等着呢。 
  第47节:卷上 第九章(4)     
  那天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刘安照顾行李之时,梁家姐妹二人抬起头来看看前门的城门楼子,古老肃穆,耸立在碧蓝的天空。   
  四周围车辆来往不停,牡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说:“咱们为什么不坐洋车?”   
  “干嘛坐洋车?”   
  “比坐在马车里看外面看得清楚。”   
  孟嘉说:“这个主意不错。那么咱们雇一辆敞篷马车吧。”   
  牡丹说:“不要,还是坐洋车。”她知道她的话孟嘉是视如圣旨一般的。   
  主意果然很妙,果然看得清楚。前门外是最繁华热闹的街道,好多卖帽子卖灯笼的,再几条街也都是密密匝匝的饭馆子和旅馆。过了前门,他们到了内城。洋车往东拐,进了东交民巷,在平坦光滑的柏油路上,车轮子刚才喀吱喀吱的响声立刻安静下来。这儿和法国、英国、俄国、德国的使馆地区密迩相接。往北到了哈德门大街,眼界豁然开朗,令人立刻感觉到北京的宽广,呼吸到那广阔的地方的空气。哈德门大街有七十尺宽。中间的大道与旁边的人行道有露天的深沟相隔。虽然这条街的正名字是崇文门,可是北平的居民都以蒙古名字哈德门相称。不久,左边皇宫大殿的黄琉璃瓦顶已经在望,殿顶向四下铺展,宽广而低平,层层重叠,在十月的太阳下闪烁发光,那正是紫禁城的中心建筑。 
  在哈德门大街北端东四牌楼附近,从总布胡同往东拐了几个弯儿,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这栋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样,门口并不富丽堂皇,只是两扇油漆的门,中间各有一个红圆心而已。刘安和马车夫,还有厨子,都在大门前迎接他们。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是门房儿,在官宦之家,准不准来访的客人见主人,是完全由门房儿决定的。孟嘉养着这个门房儿已经有几年,因为他自己志不在飞黄腾达,自然也不在乎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另外还养了一个狗,这狗看见主人回来了,又跳,又用鼻子闻,又摇尾巴,还想闻两位女客,惹得素馨好害怕。 
  孟嘉的客厅在里院儿,自然还僻静,也像个家。在北京住家在胡同里头,您真不能相信会那么幽静。客厅的中间挂着对联儿,屋里摆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像片也挂在墙上,下面是一个柚木条案,镶着胡桃木,条案的两端向下弯曲。孟嘉的卧室在西面,书房在东面。整个看起来,一个翰林学士住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不算坏,可也不算堂皇。书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儿,因为是学人治学的所在。一张大桌子,上面满是文稿书籍,紧靠着开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墙都是书架子,整整齐齐,书挤得满满的。北墙下面有张床,上面是一个高窗子,床附近有两把柔软舒适的椅子,中间是一个小茶几。一个黄铜火盆已经点着,好使屋里温暖。 
  孟嘉把两位堂妹带到她们的屋子,是在书房东面另一个院子里。孟嘉原来一人居住时,很少用那个院子,这个里院,以前,显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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