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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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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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孟嘉把几个英国朋友带回家来,他当然先送信告诉两位堂妹,说她俩可以按西洋礼俗,出来和洋人相见。姐妹俩在杭州时,曾经见过几个西洋的传教士,现在对于孟嘉这个洋朋友极感兴趣。她们平常总是把这几个英国人叫“洋鬼子”,就跟称呼小孩儿“小鬼”一样,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把小孩子叫“小鬼”,是认为他活泼、淘气、聪明可爱一样。 
  接待洋人是在客厅里,客人来了一小会儿,姐妹俩便出现了,穿的是在家穿的最讲究的黑绸子衣裳,都没有戴首饰。两个洋客人之中有一个在中国住了十二年,在大使馆里他是知名的中国通。在他的本国同胞之前,他并不反对露一露他的中国话,他和两位小姐谈得很起劲。他的中国话带点儿英文味儿,但是说得满流利。喝茶之后,主人把他俩带到书房去。那位中国通对孟嘉这位中国读书人和他收藏的木版书,十分敬慕。主人给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笔、古砚,还有已经毁于火的明朝《永乐大典》中的残余的一大本书。那一巨册,真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宽,在上等厚宣纸上用工楷手写的,书皮的锦缎呈金黄之色,墨发宝石之光。素馨圆圆的脸盘儿,雅静的态度,使客人一见难忘。查梦梨,因为不能和她交谈,和她斯文的坐着,以端庄的目光望着,倾耳谛听一言不发之际,再三的用眼睛往那边儿扫过去。素馨年正双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鲜娇艳。那位通中文的则与大小姐说话,牡丹的双目流盼,坦白率直,热情而自然。查梦梨提出请她姐妹俩去乘坐京榆铁路往山海关的试车之行。 
  第65节:卷上 第十四章(2)     
  牡丹谢绝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到山海关去了,有名的万里长城就在山海关直到中国的勃海之滨。他们从附近的山里走到海边的沙滩,享受了两天的快意之游。英国人不嫌天冷,曾经在海边入水游泳,素馨看见,既不显得忸怩羞愧,又没流露出惊奇不安。那个英国人不住赞美她的雅静大方。那次旅行真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她立在雄伟的山海关前,听孟嘉叙述这座古老关口在历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楼上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赫然在目。 
  过了四天,他们返回北京,发现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俩的归来。   
  在九月八日,他们离家两天之后,牡丹接到白薇的一个电报,只有六个字:   
  他病了,你速来   
  白薇   
  此外再无一字。这几个简要的字,像沉重的铅铁一样,沉入了她的肺腑。电报里说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在她心里认为是毫无可疑的。按理说,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是那就无须乎故意含糊其词用“他”字。显然白薇认为情势严重,才打电报,因为电报当年还是一种新奇的通讯办法,一般人还不常用。白薇从牡丹的信里知道牡丹还是爱金竹,依然旧情未忘,若不让她知道,将来牡丹是不会原谅她的。 
  牡丹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么?一定是。到底病得多么重?是什么病?是白薇自己打的电报呢?还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一定此时很想见她,不然白薇不会打电报。随后,牡丹想起与金竹分手时,金竹随便说的一句话:“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会吧?只有在小说里才那样儿写。这种猜想推测,在牡丹心里转来转去,后来她竟觉得有点儿头晕眼花。 
  人心里没有别的想法时,决定一件事并不困难。牡丹立刻写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信里告诉白薇说,一有机会,立即南返。信里附有给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金竹:   
  不论你身在何处,是病是好,我即将返回你身边。务请宽心,我不久即至,此后再不与你分离。我今终日昏昏,似睡似醒。过去我愚蠢无知,一切皆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今先匆草数行,一俟得便,当即南归。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为我之故,务请善自珍重,早日痊愈。我如能助君早日康复,我无事不可为,无物不可舍弃。第二,我即南返相见,离去北京,决不再来。你所在之处,即我所在之处。我若深知你爱我之深,一如我之爱你,则长居蓬门荜户,也甘之如饴,即是人间最快乐之人。但求为君之友,为君之妻,为君之情妇,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计较。第三,我爱君之诚之深之切,幸勿见疑。 
  牡丹   
  牡丹等着妹妹素馨回来,那几天就像在梦寐之间度过去。她只想告诉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并且要求孟嘉帮助她。   
  孟嘉和素馨回来,发现牡丹平日精神焕发的脸色呆滞沉重,毫无笑容。她把白薇来的六个字电报给素馨看。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开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   
  孟嘉问她:“这都是为了什么?”料到是发生了重要事情。   
  牡丹知道,一说出口就要伤感情。   
  牡丹说:“我不能对你说谎话。我近来一直神不守舍。他病了。我非回去不可,坐开往上海的第一只船。你帮帮我好不好?”   
  堂妹这个女人的芳心谁属,孟嘉是不问可知。忽然心中似有恨意。为什么她当初对自己那么一往情深?为什么她要随自己到北京来?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难道都是谎言吗?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说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吧。”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   
  素馨这时把旅途之中可惊可喜之事,告诉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诉妹妹的话都忘光了。她知道当然都是为了金竹。金竹生病这件事将来会对姐姐和孟嘉有什么影响呢?当然也会影响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顾一切的火暴脾气;她一向任性而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顾;她也深为了解孟嘉,倘若姐姐执意要走,孟嘉也会答应。她感觉到简直什么事都会发生,比如姐姐会与孟嘉一刀两断,以后她再无法回来。至少,这是必然的。她觉得生气,愤怒,因为对孟嘉的真情挚爱这么负心,孟嘉的感觉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气愤怒。在她打开箱子分放自己的东西和孟嘉的东西时,就一直感觉到大的灾难即将来临,她认为她这位鲁莽妄为的姐姐这个做法是太不应该。她预备水给孟嘉洗澡时,听说这位一家之主就要出去。 
  牡丹说:“他要出去吗?”也感到很迷惑。   
  第66节:卷上 第十四章(3)     
  素馨说:“他很心烦。姐姐,你真是胡闹。”   
  牡丹说:“我头脑清楚得很。我心里怎么想,我自己明白。”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这还不够吗?”   
  “但是你对大哥,这算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我对不起他。”   
  “那我该怎么办?”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每句话都富有深意,姐妹俩也觉得彼此之间有了隔阂。自己各有心事。最后,素馨说:“你去洗澡吧。”   
  牡丹瞪眼看了看妹妹,她说:“不要管我。”   
  “洗个澡,你会觉得舒服点儿,头脑也会清楚一下儿。”   
  牡丹这时勉强压制着脾气。她看见妹妹给她找出洗好的干净衣裳来,心里软了。她说:“素馨,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你的耐性叫我佩服。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素馨回答说:“知道了。”这么粗率的回答了一句,表示这话早已听厌,早已听了一百次。她把一堆要换的干净内衣推给姐姐,脸上显得受了委屈。   
  素馨一个人儿静下来想,觉得情势确是严重。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事情的复杂关系。不管怎么看,她姐姐是自己要陷身于不幸!先和堂兄相恋,但又改变初衷,仍要回到金竹身边去。后来怎么样呢?结局会如何呢?在素馨看见姐姐使堂兄那么伤心,自己流眼泪,倒又觉得是多余了。素馨已经很了解孟嘉,对孟嘉那种成熟的智慧品格十分佩服,而姐姐则视若无睹。她凭女人的直觉看来,姐姐对堂兄感情的冷淡是因为年龄的差别。牡丹的热情像一片火焰,可是只在感情的表面上晃来摆去,而孟嘉却是太伟大深厚,不是一个适于供女人发泄一时热情的人。牡丹把热情与爱情弄混了。素馨在比她自己几乎大二十岁的这个男人身上所爱慕的,就是这等成熟的素质。她并不怪她姐姐。没人对这种不合法的男女关系,会一直感到满足的。 
  孟嘉和张之洞大人在一处过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里来吃晚饭,这时,他的成熟,他的修养和度量,就显而易见的超乎寻常,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忙着办理公文。两姐妹看见他这么专心沉静,才放了心。这时,他撅着嘴默然沉思,笔放在砚台上。他那那习惯性喜悦的微笑和心中奇思妙想流露在眼睛上的光亮,用这些来判断他心情的愉快,是万无一失的。先进书房去坐在椅子上的,是牡丹。看见堂兄忙着做事,她就拿起一本书看,并没有说话。妹妹进去时,牡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孟嘉拿起笔来,在一个文件上飞快的写了几个字。做完了一件事,在心情痛快之下,他把椅子向后一推。 
  他说:“咱们去吃晚饭吧。”看这个男子汉了不起的克己工夫!每逢孟嘉用眼向牡丹扫时,牡丹的眼睛都看得见那亲切的神气。牡丹放了心,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孟嘉开始说起山海关之行,算是把谈话的调子定住,素馨也插嘴谈论那个英国人。   
  素馨说:“关于那些洋鬼子,最叫人无法相信的,就是他们的毛,胸膛上和胳膊上的毛;他们脸上的颜色,鼻子,还有眼睛的颜色,看来都好古怪。在他们的脸上,总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不管是上一半儿,或是下一半儿。令人没法儿相信的是,他们说话或是笑,又跟咱们一样。是不是怪有趣的?那个英国工程师撸起他的袖子来,给我看那整个儿上面弯弯曲曲的黑毛——可惜你没看见!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还有他们看一位小姐或是一位少妇时的样子,你没在东安市场见过。只是咱们一惊叹说声‘哟’,他们却吹起口哨儿来。在靠近长城时,每逢我要从一磴高点儿的台阶下来,他们俩争着伸过手去要扶我。” 
  孟嘉说:“素馨下来之后,一个家伙用手巴掌拍了一下儿她的屁股,那一个用严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是一定是狠狠的责备他。”   
  他们又回到书房之后,孟嘉若不经意的对牡丹说。“可惜你来不及看你亡夫的上司薛盐务使出斩了。已经决定十七那天在天桥儿刑场执行。我今天刚从衙门里听说的。两个扬州的盐商——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已经判处流放。我敢说,他俩一定是拿钱买出来顶罪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早腰缠万贯,逍遥法外了。当然,他们经营的盐店要受很重的处罚,付很大的一笔罚金,可是对他们算不了什么。” 
  牡丹问:“对我死去的那口子一字没提吗?”   
  “公报上我没看到。”   
  他又若不经意的看着牡丹说:“我已经给你定了一张船票,几天之后就离开天津。你是心想尽早离开我们,是不是?”   
  第67节:卷上 第十四章(4)     
  牡丹打算从孟嘉的眼里发现一点讽刺的意味,但是她知道一点儿也没有。孟嘉对牡丹的情爱是丝毫不会动摇的。   
  牡丹勉强说:“是啊。”眼睛向孟嘉看,表示出无言的感激。   
  孟嘉站起来,在文件中摸索,找出一个信封,他说:“这是一张支票,在上海一家银行取钱,我想你需要钱用。明天我再给你买点儿鹿茸和人参。不管你的朋友生的是什么病,都会用得着。这种东西,北方产的最好,在南方买不到这么好的。” 
  孟嘉看见堂妹的头低到椅子的臂把儿上,他轻轻的摩着她。牡丹几乎是以恐惧的表情抬起头来看,是深深感到意外时的表情。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句:“牡丹,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孟嘉的这样子做事,说这样的话,大出牡丹的意料。倘若这样子的不是堂兄孟嘉,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牡丹会说是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孟嘉这温存体贴,牡丹早已习以为常,并且看到她施予孟嘉的爱的魔力还没完全消失,心里自然也高兴。她勉强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道谢。在你面前,我真是丧失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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