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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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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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晓风见了李宪平,兴奋地一指他身后的那堆坨坨说:“看看吧,这全是上午炼出来的!怎么样,和你在区委大院里见到的差不多吧?”
  “简直一模一样,像一个妈生出来的!”李宪平上前看后兴奋地说。
  邹晓风咧着大嘴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啦。下午可就看你的了,人家老谷下了夜班没走,硬是炼完了一炉钢才回去休息。”听得出来,他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因为两台炉子的鼓风机山响,人们相互之间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跟打架一样。再看他的脸,也早被汗水勾成了鬼脸。整整一个上午,始终是他与石国栋,何小波充当炉前工。
  李宪平心疼地拍拍邹晓风的肩说:“下午瞧我的,我吃过饭就来接班。你也要注意点儿你的腰伤!”说完他环顾左右扯着嗓子喊道,“同志们辛苦啦!今天中午吃猪肉包子,我待会儿让食堂的同志给大伙儿送到这来吃,好不好?”
  人们听了,立刻撒欢地叫了一声好。
  李宪平心满意足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开展炼钢,又使他找到了战争年代的感觉,下面的工人仿佛就是战士,他依旧是冲在前面的连队指挥员。如今连每天吃什么伙食都要制定好,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实讲,上午在区委大院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炼出的坨坨时,那是不是钢,他的最初反应是怀疑的。他虽然没瞧见过刚出炉的钢,但他心目中的钢不是那般丑陋,如此暗淡没有光泽。但一看到那是出自令他敬仰的老前辈之手,聚在炉前大大小小的领导又都是如此精神贯注,如此斗志激昂,他立即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感到脸红。他在暗暗对自己以责问的口气自答:怎么能不是钢呢?这么多的领导会错吗!全市,全国能同犯一种错误吗!成千上万的专家能容忍指鹿为马的情景出现吗?绝对不能!
  自从曙光厂开始投入到全民炼钢的行列以来,李宪平比过去更注意读报,收听广播。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耳机子收听电台的广播,睡得再晚也要坚持将白天顾不上看的报纸浏览一遍。电台,报纸上天天有小土炉炼钢大显神威的报道,时常有土高炉炼钢“放卫星”的喜迅,凡是此类的新闻他总是细心阅览,静心收听。常常因读到或听到这些令人振奋的喜迅激动不已,夜不能寐。
  令李宪平印象最深的是前不久人民日报一篇有关山西省孟县的报道,文章说:孟县人民大办重工业的壮志鹏程万里,直上云霄,全县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计算,明年将压倒英国。文章除了介绍孟县的土高炉在全民炼钢中如何大显神威,全县在大跃进中建起的一百多个土水泥厂如何高产等等之外;还特别介绍了该县明年的规划:明年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将超过英国。就为这篇报道,他心潮起伏,激动地久久不能入眠。
  孟县在李宪平的革命历程中是个值得他怀念的地方,在解放太原的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在孟县附近打了一场硬仗,战斗中担任副连长的他负伤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已躺在了野战医院,地点就在孟县。他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个贫穷的山区,一个女人只能换30个鸡蛋的地方。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能不激动万分吗!
  但平静下来之后,他也曾为那篇报道的真实性在心中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全县在大跃进中一下冒出了一百多个水泥厂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也是个厂长啊,无何不知办厂的艰难!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办个厂尚且不易,在孟县那样的山区又当如何?那里办厂子的容易劲越琢磨越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从身上随便拔根毫毛放在手心一吹就变出来了。再琢磨,那个赶超英国的规划也显得过于随意了,从报道中看,孟县的炼钢,炼铁也是大跃进中刚起步的,文中只见土高炉如何神通,并没写其产量,想必是总产量尚不足以服人。但来年的规划却是一步蹬天,钢铁的人均产量一下子要超过英国。这份壮志直上云霄的规划是如何制定的,重要依据又是什么一笔带过了。
  李宪平心中的这个问号像个具有两张面孔的小精灵,时隐时现,折磨着他;时而那个问号会变成邹晓风或周部长,在批评他与组织不能保持一致,对党怀有二心;时而那个小问号又会变得面目全非,全是一些他最厌恶的嘴脸在说着疯话,假话。
  最令他苦恼的是,心中的这些疑惑不能对人倾诉,连最信任的人也不能。邹晓风可以说是与他最知心的战友,同事了,虽然他一百个放心对方永远不会抓他的辨子,但邹晓风显然不愿与他展开深入的交流,尤其是有关方针政策上的话题。能体谅到,邹晓风既不愿意自己说错话,也不愿听他说错话,他们在一起争论什么问题时,一旦他的话说得要出格了,邹晓风就会及时将话拉回来。那个谁也看不见的线线,格格,邹晓风能把握得很准。
  在他心目中,区工业部的周彦琪部长,是位很有魄力,敢作敢当的领导干部,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思路总与这位周部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喜欢与这位领导交谈,即便有时是挨批评也是痛快的。但在周部长的身上,他又时常能体验到与邹晓风某些相同的东西。例如,周部长最初对曙光厂炼钢是持否定态度的,但很快他又变得积极起来。这次开会见到他,问起曙光厂的小土炉他是津津自道,还向他们提了好多的建议。
  邹晓风曾担心的事在李宪平刚刚接班就出现了,炉里的钢怎么烧都化不成钢水了,成了抱成一团的“胶皮糖”,还不如糖稀。扯都扯不断。
  交过班的邹晓风并没离开现场,他是想带一带新手,看着李宪平他们出过一两炉钢再回去休息。李宪平担当的是炉前工的角色,他在炉前的一招一式都是从邹晓风那里学来的,但似乎小土炉并不给他面子,填进炉膛里的废铁就是化不成水,形成了一团软棉棉的皮糖状,翻不动,分不开。一炉钢已烧了两炉钢的时辰,里边仍是一副胶皮糖。由于又是火烤,又是心急,不大功夫李宪平便满头大汗了,换上了邹晓风依然如故。
  李宪平退到一旁擦着汗,他望着邹晓风对着炉火一个劲地发狠,打趣地说:“我还以为是炉子对我认生呢!敢情换上老手还是这个德行。”他说完没一个人发笑,不知是鼓风机的响动大太,人们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还是人们没心思笑,反正没人发笑也没人搭腔,全看入了神。
  有人替下了邹晓风,接过勾子跟炉膛里边的“胶皮糖”较劲。任何人对着炉口站上两三分钟都会汗流浃背,脸被烤得生疼,如同要脱皮的一种感觉。炉前放着一盆凉水,人们到炉前时要先往脸上撩几把凉水。邹晓风退到一边擦脸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碰一下脸皮都会钻心的疼,疼得他一时顾不上说话。况且在炉旁说什么都要扯开嗓门,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他不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宪平将他拉到一边,离两台怪声怪气的鼓风机远了一些,问道:“这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上午不是好好的出了五炉钢嘛!怎么轮到我烧香,佛爷掉屁股了?”
  邹晓风伸出一个巴掌说:“这没错,上午整整烧了五炉钢绝对没错,什么问题也没有。我看这种情况应该是炉温不够,叫老石把何小波找来吧,他许能找出毛病来。”他说话的声音已完全嘶哑,话说得已有些费力。
  两个炼钢的技术骨干,史丽云跟着谷玉森盯夜班,何小波跟着邹晓风盯早班,唯独李宪平的晚班没人盯,但何小波就住厂里,可以随叫随到。
  何小波在宿舍躺下刚入睡就被喊来了。他围着炉子转了两圈后,手伸过去试了几回说:“炉膛可能已经烧裂了,四面一跑风温度就上不去了。”
  李宪平转到小土炉的后面仔细一看,砖缝之间已裂开了一道道的纹,缝大的能塞进一枚铜钱,手放近一试,烤得如同针扎一般。邹晓风也照着他的样子试了试,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谁都知道,因为耐火砖不够,炉膛里边只有最里层是用了耐火砖和钢砖,而且不少地方是单层,外边则全用的是普通的砖,烧裂炉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富达闻讯赶来了,他听到炉膛烧裂的消息虽然很是惋惜,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上午,小土炉能吃的劲头他亲眼领教了,他从小学校辛辛苦苦拉来的那满满一驴车的“口粮”,看样子只够吃上多半天的,这使他这个供应组的大总管无形中又增加了压力,小土炉这种吃法,他供应不上,也供应不起。他对撒出去的那二三十号人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如今捡废铁的人比废铁都多,那么容易!
  “这么说没辙了?”李宪平冲何小波吼了一嗓子。
  何小波没精打彩地苦笑了笑说:“只能停火,推了重新砌炉膛。”他说完似乎又有些后悔,又改口说,“要不然请位专家来看看,我说的不见得准确。其实我也是半瓶子醋,钉不上大用。”其实他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这种日子口那儿去找专家!
  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两个人苦着脸相视一笑。李宪平不死心,上前拍了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别有顾虑,领导还是信任你的。你尽管大胆地说,除了推倒了重砌炉子,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何小波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要我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不等李宪平表态,王富达抢先说:“我看咱们先别急着推倒它,不是还有一座炉子嘛!等烘好了先用一台炉子炼就行了,咱们眼下手里这些废铁能供上一台炉子就不错。真有两台炉子咱还供不起它呢!”谷玉森不在,他说话随便了些。
  听了王富达的意见,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说:“我的意见就照富达说的办,老邹你说呢?”他见邹晓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便冲着还在炉前忙碌的人们喊道:“同志们,我们的一号炉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熄火吧!”
  随着李宪平的话音落下,离电源最近的甘兴旺拉断了一号炉鼓风机的电源,现场的燥音立即小了一半,人们的耳模也感到舒服了许多。
  李宪平又走二号炉跟前,扯着嗓子鼓励大家说:“一号炉已经光荣退役,现在就要看你们二号炉了!同志们加紧烘干,还要保证烘干质量,力争早些开炉炼钢。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全球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大喊了一声。现场的气氛顿时又高涨起来,刚刚因一号炉被烧裂不得不熄火而扫兴的人们也重新振奋了精神。
  刚接班准备炼钢的一班人问王富达,熄了炉后干什么。没待王富达发话,甘兴旺抢先说话,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只要您不是让我们也去捡废铁,干什么都行。说得王富达也乐了,说放心吧,不让你们干那种活儿。
  王富达去请示李宪平如何安排这些人的工作。李宪平说,星期天都没休息,都很辛苦,收拾一下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来上正常班拆炉子。到时候想着把里边那两块“胶皮糖”给我取出来回炉。
  一想到明天要拆炉,李宪平不甘心地招手又将何小波唤到跟前,问道:“明天可真的要拆了,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能不能从里边用耐火泥抹抹缝接着炼?”
  “那样肯定使不住。”何小波摇摇头说。一向谨慎的他,不知不觉当中在这位李厂长面前又表现得如此直率,如不是没有忘记头上还顶着一顶帽子,他还会说出很多的想法。总之是炼钢使他渐渐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当初选择钢院是何小波的第一志愿,最终如愿以偿使他欣喜若狂。他的亲生父亲是位冶金工程师,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只可惜在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病故了,父亲给他留下了一柜子的矿石,他从很小就熟悉那些矿石,并能叫出不少矿石的名称。母亲改嫁后,他随继父迁居北京。他心爱的矿山未能全部带来,即使带来的几块也只能塞在角落里。继父不喜欢那些石头,他在银行工作,他希望何小波将来也能从事金融业。他常说,摆弄那些石头能有什么出息?
  在考取大学的事情上,何小波与继父的关系搞缰了。母亲在劝他改变主意时,出于无奈告诉了一些真情,继父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始终将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母亲想以此打动他的心,让他打消报考钢院的念头,但最终他还是让母亲和继父大失所望。这也是何小波出事后不愿回家住的原故。
  何小波对专业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这也是他的学业始终保持前列的最大动力。不料,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他竟会在政治上摔了重重的一跤,一顶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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