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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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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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小波对专业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这也是他的学业始终保持前列的最大动力。不料,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他竟会在政治上摔了重重的一跤,一顶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这对何小波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从此变得心灰意冷,沉默寡言,没了生气,没了激情。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扑天盖地而来的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鬼使神差般又将他与自己喜爱的专业搞在了一起,他似乎又闻到了矿石气味,正是那别人很难感觉到的气味,又渐渐激发出他的灵感与激情。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与自己重回钢院时的感觉已大为不同。初听到自己被列入参加炼钢的名单时,他是麻木的,根本谈不到什么感觉。重进钢院的大门,他还误以为自己迈错了门坎;出现在眼前的土高炉也觉得是那样的丑陋,仿佛自己身处的时代一下子到退了几个世纪。而如今呢,他突然觉得那些丑陋的土高炉与自己变得是如此亲近,似乎又与自己的梦想连在了一起了。
  何小波暗自庆幸,第五炉钢是他亲手炼出来的。尽管他对那些冷却下来变成坨坨的名称暗存疑虑,但浇注钢水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那是一种快乐,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许是因为他身体单薄了一些,眼睛又过于近视,他几次三番地请求,邹晓风才将那杆象征炉前工的铁勾子交给了他。
  为了能亲手浇注钢水,何小波做了精心的准备。炉口前边的热气燎人,为了安全起见,他在宽大的劳动布的工作服里边又套了一条单裤,上身穿的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炼钢工人的工作服全是很厚的帆布制成的。他离不开近视镜,更清楚炉前工离不开墨镜,便特意买了一架能套在近视镜外边的大号墨镜预备着。没有炉前工必备的劳保皮靴,他便穿上了过冬才穿的皮靴,自己还动手缝制了一副护套绑在脚面上。在参加炼钢的人群当中,人们的穿着各异,不少人是学书记邹晓风,在工作服外面又加了一条粗布围裙,以至围裙的样式五花八门。但防护措施如此接近专业水平的只有一个何小波,“全副武装”得如此怪异,又显得几分滑稽的也只有他。
  何小波充其量在炉前只操作了十分钟便被人换了下来,事后一位工人师傅告诉他,从后边看他的动作,体力已明显不支,开始打晃了。他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也是出自好意,但这样的话他不大愿意听。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令人神往,精神最为亢奋的十分钟。正是那一时刻,他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理想的升腾,丑陋的小土炉仿佛已变成了巨大的钢炉,钢花四溅。
  换班回到宿舍,他竟从里边穿过的单裤上拧出了不少的汗水,他草草冲洗了一下全身,便泥一般倒在床铺上睡了。
  厂长派石国栋喊他的时候,他的梦刚开了一个头:他恍惚正置身于学院的一课堂里,他被请到前面,向满教室听课的同学讲使用土高炉炼钢的心得。正当他讲得眉飞色舞时,教室的门被打开走进了两个人,为首的恍惚是他亲生父亲,后面跟着的人正是他的母亲。父亲走向前刚要对他说什么,就被母亲拉出了门。当他想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人死死拉住了……
  何小波睁开眼的时候,石国栋正在晃动着他的身子叫他。见他睁了眼,石国栋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我嗓子快喊哑了!快去看看吧,炉子可能出问题了。厂长叫你呢!待何小波想问个究竟时,石国栋已出了门。
  他没有想到小土炉这么快就会被烧裂。
  李宪平下令一号炉熄火后,球场上的人少了一大半,除了留下两个人盯着熄火,还有几个负责烘炉的工人在围着二号炉忙碌,这里一下子显得冷落了许多。
  何小波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了,将脱下的工作服上衣甩在了一边,双眼半眯着望着一号炉忽明忽暗的炉火愣神。多年来,他很少梦见自己的亲生父亲,今天是怎么了?刚刚入睡就梦见了他。父亲的表情分明是想对他说什么,想对他说什么呢?给他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也许这是个永久的迷。
  他知道,眼前这种结构的小土炉的炉龄不会很长,但只炼了五炉钢就报废了还是令他有些意外。他觉得炉膛很快被烧裂,除了炉子没全部使用耐火材料外,烘干时间不够也是一种原因。一号炉满打满算才烘干了两天半,而人家介绍经验时,讲明最理想的烘干时间应是四至五天。
  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的邹晓风在李宪平的劝说下,决定回家休息,美美睡上一觉,吃了晚饭再到开展炼钢的单位转转,看看人家的炉子犯不犯同样的毛病。他知道在厂里他是休息不好的,总会有人因各种琐事来找,敲他的门。而他的身体还不如李宪平,一劳累过度身子就会一阵阵发软。临行前,他给谷玉森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他的办公室。字条上写道:
  老谷:
  今天下午一号炉在炼第六炉钢时因炉膛开裂,导致炉
  温下降,未能顺利出钢,现已熄火。二号炉何时开始炼钢
  为好,望你明日改上正常班,我们一起议后再定。今晚夜
  班人员如何安排,请你酌定。
               邹晓风于10月21日下午
  邹晓风本打算让李宪平向谷玉森转达这个意见的,李宪平说,还是你给他留个条吧。说你这组长的手谕比我跟他说管事。邹晓风之所以留下这个条,是怕谷玉森急于开炉炼钢。让夜班人员改上正常班的话他已对正盯班烘炉的人交待过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谷玉森好事事争强的毛病他是清楚的,而二号炉至少要再烘二十个小时才与当初一号炉的烘干时间相当。
  快出厂门的时候,邹晓风又改了主意,骑车掉头奔了球场,想对当班的人再叮嘱一番。他见何小波一个人在树荫下独坐,专注地望着小土炉一动不动,便支好自行车走上前招呼道:“小何,怎么还不回宿舍休息?”
  何小波见是书记,慌忙要站起身,却被邹晓风一把按住肩头,就势也挨着他靠着树蹲下身来。眼前的两座小土炉一个浓烟滚滚,一个徐徐的清烟,一号炉里边的那块“糖稀”已渐冷却凝固,变成了深灰色的坨坨。小土炉的“口粮”,那一堆废铁已被它吃掉了大半。
  邹晓风掏出一支烟向何小波让了让,对方摆了摆手,他笑笑说:“不会吸还是不学的好。你不抽,我也忍忍吧。”说罢又将烟收了回去。原本厂区是不准吸烟的,篮球场上也不例外,只是自开始炼钢之后,炼钢的现场才破了这个例,允许吸烟了。但厂里几位领导还是很少在这里吸烟。
  邹晓风拍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好好琢磨琢磨,一号炉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关键是我们的二号炉能不能避免再出类似的毛病,我们至少也要争取把这堆废铁消灭干净了。总砌炉子咱们可吃不消,太浪费啦!你毕竟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这个时候要为领导多操些心才行啊。”
  何小波见厂领导如此推心置腹,一口气将自己对一号炉之所以过早烧裂的分析说了出来,并特别强调炉膛烘干时间不够可能是其中一条重要的原因,建议二号炉不要急于开炉炼钢,烘干时间应适当延长一些。
  邹晓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这些意见。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见到谷书记,你也要把这个意见对他强调一遍,就说是我说的。”
  何小波点了点头。
  在外面搜寻废铁的人员开始陆续返厂,不少人是空手而归,没空手的也都收获不大,不是将自家院里凉衣服的铁丝拆了,就是学米如珍也弄来一些瓶盖,还有的将家里的旧钥匙、耳挖勺、发卡什么的弄来交差,用甘兴旺的话说,还不够土高炉塞牙缝的。收获最大的当属张槐、路富友这一组。
  这二人过去并不熟悉,顶多是上下班的路上碰见了点一下头。一炼钢二人分到了一组很是投机。两个人全有嘴皮上的功夫,又能聊到一起,住家又很近,很快就形影不离了。转了两天没捡到什么废铁,二人都觉脸上无光,张槐出了一个主意,说他知道一家汽车修理厂,里边有拆下的旧水箱,要是能弄出两个砸扁了交差准错不了。说就看兄弟你有没这个胆儿了。路富友表现得也不含糊,说为了炼钢弄它两个水箱也算不上偷,就是折进局子也不丢人。与他们分在一组的另一个人是机加工车间的大关,张槐说这种事不能让大关知道,那人是个木头桩子,有他准坏事。
  就这么,二人当晚夜深人静时当了一回偷鸡摸狗的时迁,爬进汽车修理厂的墙头弄出了两个卡车上的旧水箱,拉到没人的地方砸扁了先藏好,拖到傍晚时分才用平板车拉到厂里来。着实又让这俩人牛了一回。
  捡废铁的同行见了都羡慕得很,夸他俩为大伙儿争了气,露了脸。如今全国都在炼钢,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厂里还没有汽车,没人认识那两个已砸得面目全非的“铁卷子”是什么东西。有人非要问他们捡的是什么。也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怀疑这东西来路不正。
  张槐说,管它是什么干吗?能炼钢就行。
  甘兴旺装腔作势地弯腰闻了闻说,有股子什么味儿?说不上来。不少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闻,说好像闻不出来什么味呀!甘兴旺说,张槐你要不信就闻闻。
  张槐说,你小子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什么味儿?
  甘兴旺伏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怎么闻出一股子贼性味儿啊!说完抿着嘴一个劲的坏笑。
  张槐也探过身去,伏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小声骂道,你小子他妈的别多事,一得罪可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是嘴欠,我操你大爷!让你们家里天天招和尚!骂完了他脸上挂着坏笑走开了。他知道这会儿不能逞强,甘兴旺的嘴不是好惹的,这小子是什么都敢往外抡,到时候他能把事情挑明了还要让你急不得,恼不得。但他知道甘兴旺不会轻易得罪人。
  捡废铁的人聚在一起没别的,个个苦丧着脸抱怨难办,说眼下捡孩子,捡钱包大概都比捡废铁容易。说腿都跑细了,看到地上有颗钉子比见了我亲爹都亲。也有人话里带话地逗弄张槐,路富友,说有捡废铁的高招也向我们介绍介绍,哥儿俩别总独闷啊!张槐说。有什么高招?瞎猫碰上死耗子啦!说路富友不跑到沟里撒尿也碰不上,八成是人家拉去炼钢掉下来的。说放屁砸了脚后根,想出门借钱跌在了元宝上,都是巧了。 
  9.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土炉又烧裂了
  
  上夜班的史丽云早出家门两个小时,想逛逛王府井鞋店买双适合炼钢时穿的靴子,眼下在班上她穿的是双旧皮鞋,脚面上系了一副帆布护套。安全到是安全了,就是样子不雅,尤其是个姑娘家。刚进鞋店她就意外地遇到了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季珍,见对方胳膊上带着黑纱,以为是季珍的母亲去世了。问过方知,季珍的哥哥季时一个月前自杀了。姐妹俩相拥而泣,找了个卖冷饮的店铺聊了一个多小时。
  史丽云是通过季时的妹妹认识的他。在季珍的家里史丽云常常都遇到季时,完成英语作业时遇到困难,季时总会出来相助,季时在北师大主修的正是英语。史丽云考入钢院的那一年,季时大学结业分配在了国家某委办的外事司。史丽云被打成右派后,收到的第一封来信竟是季时的。信是寄到了史丽云的家里,地址显然是通过他妹妹得到的。
  季时在来信中,对他的境遇表示了极大的惋惜之情,说了许多宽慰的话,鼓励她不要灰心,要继续追求上进,追求自己的理想。信中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一段话——人是要学会忍耐的,人的很多理想往往是在忍受巨痛,是在没有失掉信心的忍耐中实现的。季时在信中表示,要与她做一个神交的朋友,和她一起走出人生的低谷。
  史丽云接到信后十分激动,当即就给他写了一封回信。但信封好后她又改了主意。因她重读季时的来信,从中隐隐地品出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她觉得同情的背后是怜悯,而怜悯滋生出的爱情是一种附属品,这是她不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拖累别人。果然不出史丽云之所料,一个月后,她又收到了季时的第二封来信,措辞变得热烈了许多,其心迹表白得也更直接了当。她依然没有回信。
  在她连续接到六封来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接到季时的来信,史丽云悬起的一颗心似乎又落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将季时的几封来信与自己未发出的复信放在一起收藏起来。也是因为这个原故,她与季珍好久没有联系过,想不到这次意外重逢,得到的竟是季时自杀的凶讯。
  季时死于河南安阳西北太行山脚下一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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