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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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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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厂里陆陆续续贴出了一些大字报,但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措辞和风细雨。最有楞有角的要算“向阳红”的第三张大字报“这里为何成了右派分子的避风港?”但依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是以戏剧性的形式闯入曙光厂的,一开始就令人膛目结舌,大吃了一惊。
  1966年的8月24日是社会的星期三,曙光厂的周一,清早来上班的人们一见厂门就楞住了,传达室的门前五花大绑跪着一男一女,身后站着七八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这些小将全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无论男的女的全身着一水的绿色军装,个个戴着一顶军帽,只不过帽徽的位置上别的是毛主席像章。这些带着红袖标的小将们人人手里拎着皮带或木棍,满脸透出一股子杀气。
  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被五花大绑强迫跪着示众的不是别人,是谷玉森和辛春妮。人们不是通过模样看清是谁的,因两个人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尤其是谷玉森,不但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剪了一个“阴阳头”,那是红卫兵小将的一个创举,比美国的绷克头怪异,发明得也早。人们之所以能认出他俩是缘于个自脖子上挂的大牌子,上面分别有“大流氓谷玉森”,“小流氓辛春妮”的字样,名字上还被红墨水打了叉。
  样子最惨的是谷玉森,不知是腰被打坏了,还是跪得太久受不住了,他几乎是处于半瘫痪状态,地上湿了一片,显然是早尿了裤子;鼻涕流得老长,与血迹渗在一起,惨不忍睹。精神尚可的是辛春妮,她一直低着头,但腰板挺得很直,脸上虽然也有被打的痕迹,但头发没被剪,挂着的牌子也不同,她脖子上的牌子是一块三合板,谷玉森脖子上挂的是一个包装箱的盖子,至少有五六斤重。两个人受的待遇显然不同。
  胆小的早被这阵势吓坏了,瞧一眼就躲开了。有些胆量的也大都远远地站在一边观看动静。胆子大的个别人则凑过去向那些红卫兵打听究竟,但那些小将似乎不愿多说,只说这两个人昨晚乱搞被他们抓了一个现行。
  赵贵臣气不过,看不下去了,上前对一个为首的红卫兵说:“小兄弟,我跟你们几位商量一下,这两位不管犯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咱有话好好说别来鲁的呀!这位还是我们厂的副书记呢……”
  那小将一指赵贵臣的鼻子打断他的话喝道:“你什么出身?”
  “贫农,祖上三代全是贫农。我现在是工人,是工人阶级一分子!”赵贵臣一楞楞眼,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毫不显弱地说,“干嘛,不让人说话呀?”
  “我现在郑告你,”那小将又一指他的鼻子历声喝斥道,“要不是你出身也是红五类,我们对你绝不客气!你们厂的副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市委书记还不是照旧被打倒了!告诉你,这个谷玉森不但道德败坏,他还胆敢动手打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厂已经有人向我们揭发,你们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直在压制群众,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消极抵抗,我们今天就是来帮助这里的革命群众造反来的,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你们的办公室和变电室!警告你不要执迷不悟……”
  这位红卫兵小将说得滔滔不绝,理论水平满高,那张娃娃脸上正气凛然,充满了鄙视,愤怒的表情,那带着一股杀气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一旁看热闹的甘兴旺赶紧将赵贵臣拉走了,拉到一边后他说:“跟这一帮吃屎的孩子较什么劲儿呀?”他告诉赵贵臣,红卫兵来了一卡车,不少人手里拿着棍子和皮带,变电室的总闸早已拉了。赵贵臣这才查觉到上班时间已过了半点钟,厂里还没有什么响动。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觉得应当到办公室那边看看。
  邹晓风和李宪平的办公室都挤满了红卫兵。两个办公室的外边也全是红卫兵,一个个气势汹汹。
  在邹晓风的办公室里,一个头领模样的大男孩正以命令的口气强迫邹晓风马上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如果继续对抗的话,绝没什么好结果。邹晓风想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也被这些小将粗暴地制止了。面对这些年龄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邹晓风耐住性子想说服他们,但对方根本不容许他说话。他刚要说理,这些小将就一齐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齐声朗读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邹晓风无奈地说:“红卫兵小将受了委屈,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我做为这个厂的领导,总应该让我知道谷玉森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个为首的红卫兵似乎听出邹晓风有松口的意思,便将身边一个像是头目的女孩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随后他重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横眉立目,气宇轩昂地将谷玉森与辛春妮的问题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大致是:
  头天晚九时左右,两个初中的红卫兵发现三道口附近路旁的大水泥管子里边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年龄相差不小却在一起搂搂抱抱的,便上前盘查。不想那中年男人张口就来了一句,“你哪儿来的小流氓?你管得着吗!”说完几下就将两个孩子推搡到一边去了。当时四下无人,又是晚间,两个小家伙不吃眼前亏跑掉了。这一男一女便是谷玉森与辛春妮。后据谷玉森为那晚的事辩解,说是辛春妮因有一篇批判稿受了他的批评想不通,二人约好了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不经意遛到那里,才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说辛春妮交待的情况是被红卫兵屈打成招的,当然这是后话。
  那两个跑掉的孩子不大功夫就招来一大帮红卫兵,这次来的全是高中的学生,个头与成年人不相上下,手里不是拎着棍子就是挥舞着皮带,杀气腾腾就将已离去的谷玉森二人追上围成一团。
  为首的喝问了一声,“你们哪个单位的?”谷玉森刚回了一句,“你们管得着吗?”便被一阵乱棍打翻在地。谷玉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人翻了嘴没软,可着嗓门骂,“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老子革命的时候还没你们呢!老子十七岁就参加县大队打日本啦!他妈的敢打我……”但很快就听不到他的骂声了,他最后是一滩泥似的被红卫兵拖回学校的,也是谷玉森该着倒霉,他和辛春妮“谈心”的地方挨着一所中学,他轰走的那两个小家伙其中一个正是这所中学红卫兵头领的弟弟。
  进了学校就将谷玉森五花大绑了,灯光下那个惨相早把辛春妮吓傻了,刚才谷玉森挨打的情景已让她着实领教了一番,审她时已用不着再吓唬她,便问什么说什么了。连谷玉森摸她哪儿了,怎么摸得都说得十分清楚。她虽然不承认和谷玉森有那种事,但却说谷玉森有那种意思,并许愿培养她入党。
  红卫兵对审讯这类事已锻炼得相当老道,事后让辛春妮在审讯记录上一一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按说事情到此就该告一段落,是扭送派出所,还是游街示众,或是放人全凭首领一句话。也不知当时这位红卫兵小将动了哪根神经,竟对企业的运动形势发生了很大兴趣,向辛春妮问起单位的运动进展情况,还极为人道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辛春妮大受感动,也是急于立功脱身,将厂里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不但说到了那张“静悄悄”和“为什么”的大字报,还提到厂里几年前一下子接收了几十个右派分子,并说这些人当中有的已当上了厂里的中层领导……
  首领和他同伴的眼睛都听直了,接着便是极大的愤怒,觉得这么大的问题捂着盖着绝不是个小事,红卫兵有责任帮助工厂里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前去解放他们,揭开那里的阶级斗争的盖子!那时候,红卫兵最爱朗读的语录有这么一段,“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这些刚开始懂得关心国家命运的孩子们,是发自内心的将自己看作是系国运于一身的主角,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慨人人有之。
  于是,便有了“8.24”的革命行动,一清早便杀奔了曙光厂。首都的红卫兵刚刚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人民日报又接二连三发表“红卫兵的行动好得很”这类社论,全市成千上万的“牛鬼蛇神”刚被这些小将抄了家,专了政,学校里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师长和校领导们也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无力反抗。视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小将们正在兴头上,全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听到眼前就有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哪有不去解放的道理!
  听完这位头头的介绍,邹晓风心里更有了底,他忍着气,耐着性子说:“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们一定会对他严肃处理。你们红卫兵小将的政治水平高,最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一定知道这种生活作风败坏的问题并不是这次文化大革命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不是……”
  “你住嘴!”小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红卫兵用不着你来上课,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是什么,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要防止党和国家永不变色的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要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坚决的斗争!”说到最后一条时,小将的指头几乎已触到了邹晓风的鼻子。接着他又带头呼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邹晓风想说什么,一张口就被一片口号声淹没了。
  李宪平的办公室也挤满了红卫兵,连他的办公桌上也坐着人,但气氛要比邹晓风那边平和得多。李宪平习惯穿旧军衣,就是他那件已洗得发白的旧军上衣,引起了为首的一个梳着短发姑娘的注意,得知他是厂长后问他:“你当过兵?”
  “当过。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当兵打鬼子!接着就是打国民党反动派,一干又是好几年,再接着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李宪平答得很痛快,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面前摆摆老资格。
  “你哪一年从部队下来的?”对方又问了一句。 
  “什么叫下来?那叫转业!”李宪平有意鸡蛋里挑骨头,纠正完对方的用词又借机玄耀说,“转业是在五三年,那是我在朝鲜战场负伤之后,组织上为了照顾我,安排我到地方工作。伤残军人嘛,不便在部队上工作了就该到地方上来参加建设。”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这么“自吹自擂。”
  “你是伤残军人?受的什么伤?”那姑娘果然十分感兴趣,继续追问。
  李宪平笑笑说:“这还有吹的!二等甲级荣军不会有假。至于是受的什么伤,你一个姑娘家我就不便细说了。”
  女红卫兵的脸红了一下,但马上又很自豪地告诉李宪平,她的父亲仍在部队工作,当初也曾赴朝鲜参战,与他同样是抗日时期的老兵。
  双方友好地聊了一阵闲话,李宪平借机让她放人,劝对方撤回学校,双方一下子就谈僵了,女红卫兵说:“我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妥协的,你们单位已经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死角,我们是来帮助你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绝不允许这里变成黑五类的避风港!”最后她义正严辞,情真意切地奉劝李宪平转变立场,尽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她的表情极为认真,颇像是一位良师在教育失足青年,弄得李宪平哭笑不得。
  这时,办公室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相继赶来增援的红卫兵,也有曙光厂的干部和工人。厂一级的领导,副厂长孙长喜到外单位办事去了,工会主席老潘去医院探望病号,谷玉森厂门口跪着示众,邹晓风和李宪平则被红卫兵分别围在了办公室。王河、张祥、赵贵臣等一帮中层干部找不到一位能拿事的厂领导急得乱转。他们之所以心急也是怕红卫兵对两位领导动粗。
  王河几次想挤过去看看都被红卫兵粗暴地推了回来,最后那次他急了眼,冲着那几个朝他挥动皮带的红卫兵一指自己的脑门喝道:“干嘛?还想打人是怎么的,我他妈的也是贫下中农出身!穷了好几辈了,解放了才翻了身!”他这一嚷,那几个孩子还真收敛了一些。同事们怕事情闹大,将他拉到了一边。
  郭子儒小声劝他说:“这帮小爷爷,小姑奶奶全在砸四旧中杀红了眼,千万别惹他们。前些天,我二闺女的学校一宿的功夫就把校党委书记给打死了,那老太太是延安时的老红军,当过延安保育院的院长,十四级的干部……”
  郭子儒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全白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王河忿忿不平地说:“我操,一帮奶毛没干的孩子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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