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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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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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儿,你的面容没变多少,胡子拉楂的,你看,比过去老了。”妈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框小镜,那里有他中学时代的像片。 
  “妈妈!你还在外面挂这个?” 
  “我能丢掉它?儿是娘身一块肉呵!” 
  “妈!这张像片,要就是藏起来,要不就交给我。” 
  “这是为什么?……”妈妈困惑了。 
  “我马上要到省城里面去。……” 
  母亲这时才注意到儿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绒线袜子。从他那臌鼻子臌脸和露出的青胡须楂上,从他那浓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从他那细高的身材和朴实诚恳的举止上,母亲觉得他几乎同当年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过父亲什么时候都是短衣短裤劳动人民的打扮;儿子的现在服装,既不同于父亲,又不同于搞革命工作的干部。 
  母亲站起来,“晓冬,你过来!”她用审查的眼光注视着走近前来的儿子。当看到他那开朗的面孔,特别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辉的时候,母亲两肩微耸,吐出一口长气: 
  “晓冬!党又派你来搞地下工作啦?” 
  “好妈妈!你猜的很对。” 
  “听说出城入城盘查的挺严,要当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没关系,妈妈,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叶子鱼儿,摇摆着尾巴就浮进去了。” 
  “甭拿着苦瓜当甜瓜卖,妈是那么好哄的?”老人显出固有的倔强劲,“告诉我,这次回家,是单看看我,还是有别的事?” 
  “离开七八年啦,不知家里怎么样,心里十分牵挂,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这原是他忌讳说的话,终于脱口说出来。 
  “不能走!我给你做点饭吃。” 
  儿子坚持不让母亲做饭,要把剩干粮剩菜拿来吃。母亲把剩干粮放在炕上,便去烧水。杨晓冬发现炕上摆的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心里觉得挺难过。他拿着干粮,凑在老人跟前,安慰着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记我,倒是妈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三灾八难的不容易。盼着吧!盼到咱们老百姓翻过身来的时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几天,然后领着妈妈坐上火车,到北京、天津看看风光去。”他想用未来的幸福,给母亲一些精神上的满足。 
  老太太连连摇头:“那些个幸运事儿,娘不想沾。只要你们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产党成了气候,看到儿子没灾没病的回来,我就算烧了一搂粗的高香。那时候,当娘的喝口凉水,就着剩干粮吃,也是心甜的。”娘儿两个的话越说越多,争相发问。儿子总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说服了母亲,使她同意儿子作地下工作,并答应帮助儿子做合法交通员。她除了叫儿子搞好工作以外,又专门向儿子提出三个要求:做好掩护,千万别暴露目标;一年之内讨个儿媳妇;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过个年。儿子为讨好老人家的欢心,一一答应着。母子们正在快活喜悦的时候,后邻传来喔喔的鸡声。 
  “妈妈听,鸡叫啦!”儿子一口吹灭了灯,拉开窗帘,察看窗外的时光。 
  “莫着慌,那是后邻毛娃子家的芦花公鸡,整天价胡叫唤,没个准头。按理说,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还早着哩。” 
  不管母亲怎样拦阻,儿子终于坚持要走;不管儿子怎样阻拦,母亲还是坚持要送。娘儿两个难舍难离地依偎着走出门口,沿着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边,杨晓冬回过头来攥着母亲的手,轻声说: 
  “妈妈,天冷风大,你快回去吧。”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晚上九点半,金环走到老家五里铺,家里空落无人,父亲加夜班去了。她父亲叫颜宝,因为忠厚老实,人们给起个外号,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当了二十年的看门工友。老伴死后,他好不容易把两个闺女拉扯长大成人。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护士学校。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牺牲了。这件事,他认为是女儿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着呢,也不大在乎。最担心的是他两个女儿都不听他的劝告,都参加了共产党方面的工作。在他看来,小女儿银环不轻易出头露面,深居城里,问题还不大;他特别不满的是金环。她不断出出进进的,和什么样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责备她:“说不定哪会儿,我总得吃你的挂落儿。”金环把脸一沉:“养女儿,不得济,就生气,吃挂落,你活该!”他不吱声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儿“刁”,小女儿“娇”。娇的他舍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着她们自行其是了。 
  十点半钟,颜宝值夜班回来,见小屋里有灯亮,推开门,看见了大女儿,“金环!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乱跑些什么?” 
  女儿说明了来意。他楞了一会,慢腾腾地说:“你净管闲事,这样不济年头,自己低头闭眼的活着,还说不定哪会飞来灾祸呢!” 
  “爸!我可闭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吗?我睡觉都是睁着眼。” 
  “管闲事,落闲事,放着觉不睡,深更半夜的,领个外路人去?”老人说着就要上炕睡觉。 
  金环生气了,吹乎老人说:“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说个不字?自己人叫你带带路,你拿捏着不动弹,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说说!” 
  老人被金环挖苦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无言地踱到锅台旁边,双手抱着破瓷壶,嗞咕嗞咕喝了个饱;用袖头擦净胡须上的水滴,冲着大姑娘说: 
  “递给我棉袄!” 
  “干什么?” 
  “给你一块儿接好人去。” 
  金环格格笑了,一口吹灭了灯。 
  父女二人走到沟外柏树林,远处鸡在啼叫,他们围着树林绕了一圈,不见半个人影,四周也没响动,等了片刻,发现来自古家庄昏沉沉雾蒙蒙的道路上,有个黑点,越近越大,杨晓冬快步走来了。他们见面之后,立刻隐蔽到树林里。不久,老人先从树林里钻出来,领路前进,两个黑影拉开十多步的距离紧跟着。绕村庄,抄小路,进入漫长的凹深地带,大地在这里仿佛坍塌下去似的。凹地尽头是深沟,这儿地势较陡。老人趴下,后面也跟着趴下,经过一段艰苦的匍匐前进,爬上了沟。金环附在杨晓冬的耳边说:“最难的一条封锁沟,被咱们闯过来了。从这条路走,躲开好几个炮楼,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过两个村庄,远远瞧见,电线杆上系着一排电灯,灯光在雾气弥漫的深夜里,好象浮在水面上。杨晓冬许久不见电灯了,看到这些东西,想到农村根据地的艰苦生活,心里很激动,感触也挺深。他跟着他们又进入一个小村镇,拐弯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见上面盖着孤零零的两间土坯房。金环紧走几步,赶过父亲,抢着掀起谷草门帘——他们到家了。 
  一分钟后,金环燃着了干柴,让杨晓冬烤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年轻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务,止不住的高兴,对着杨晓冬有说有笑。瞥见爸爸装烟,就拿起一块带着浓烟烈火的干柴,舞弄着给他点火。老人边躲边沉下脸说:“当着生人,都没个安定劲儿,真不讨人喜欢。”金环说:“你喜欢谁?你眼里就有那个不说不道的小妮子,是不是?”老人并不否认,舐了舐嘴唇,慢腾腾地说:“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个有事早走,别耽误了呵。” 
  黎明时分,杨晓冬同金环出发了。公路上有朝城里行驶的大车,有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的行人。右侧是被铁丝网围绕的飞机场,正前方耸立着青铜色房舍。其中峥嵘触目的是发电厂、面粉厂和兵营的烟筒,它们象树林似的矗立起来。再远些,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横躺在隐约的山峦怀抱里。这座古城,对杨晓冬说来,十分亲切。在这儿,他曾度过他困苦的童年和美丽的青春;在这儿,曾燃烧过他的生命之火。为了使这里的人民能够生活在阳光底下,自由地呼吸,许多共产党员和爱国人士,在国民党的屠刀下流尽了自己的鲜血。谁能想到,国民党刽子手举起屠刀对待人民的时候,是那样的凶狠残暴,当国难临头、敌人杀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稀泥软蛋、奴颜婢膝呢? 
  杨晓冬现在心绪万端了。他曾幻想,将来大反攻时,他以一个普通指挥员的身份,带领一支人马,参加解放故乡省城的战斗。他愿意率领他的部队首先登城,第一个看到被解放人民的笑脸。那时,他们和全城的居民,挺立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放开喉咙高喊着“共产党万岁”,那是多么惬意哟!现在,当古城和她善良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热的时候,党派他只身先期来这里领导地下斗争。……想起这些,杨晓冬的心情更加激动:“我决不辜负党的委托,我要在敌人的心脏里大干一场。”一种渴望和受难同胞会晤的心情,只身闯入龙潭虎穴的豪迈感情,浪涛般地撞击着他的胸膛。不知不觉的,他脚步加快了,带路的伙伴被他拉下很远。 
  “喂!你走慢点呵!”金环紧跟上来,“咱们抄近,走电灯公司后边那条道。有人问话,由我出头,你可别冒失。” 
  走过电灯公司后面的木桥,前边岔开两条道。一条奔东关,一条去南城门。去东关的路近,但地旷人稀,不易掩护; 
  杨晓冬主张绕道走繁华的南门。 
  上午八点,他们接近了南城门口。通往南门的马路上,来往行人很多。城门口外站着伪治安军两个门岗,他们身后有四个穿青制服的伪男女警察,警察对面有两个象木桩般的日本兵,他们身穿米色军装,臂缠红布袖章,黑眼珠子死盯着一个方向。在这黑眼珠的监视下,伪警察检查行人十分仔细,不论出城入城,一律要盘问。女警察搜人时,连胸带腰都摸个遍,稍有嫌疑,就当场逮捕起来。杨晓冬见事不妙,向金环使了个眼色,两人徐徐撤退,刹那间,走到南关大石桥。杨晓冬说: 
  “平常出入城门也是这般检查?” 
  金环说:“平常人少,也没这么紧。不碍事,无非是多等会儿,咱们先到小面铺里吃早点去。” 
  杨晓冬说:“吃饭是小事,你去打问打问,把情况闹清楚。”金环去的工夫不大,从一个伪公务员嘴里,知道今天是要迎接日本加藤报导部长,由机场到南关一带,从早八点戒严。为了躲避这块地方,他们试着从西关进城。来回绕了两趟,结果空空浪费了三个钟头,白白跑了二十里路。依着金环是先返回五里铺,杨晓冬不吱声,经过多时的考虑和商讨,决定再试试一般乡下人不敢出入的小南门。 
  他们沿着护城河边走过小教场。护城河水早已结冰,挑水工人,在六棵枯柳附近的冰河上,凿开几个冰孔,人们挑着水桶推着水车,忙忙乱乱地从冒着热气的冰孔里取水。然后踏着冰凉梆硬的道路,经过小南门运往城里去。 
  杨晓冬他们走到小南门的时候,天已过午。守门的是一个傲气十足的伪治安军和一个身着破烂制服的伪警察。出入这里的人,除了上述运水工人外,大都是在敌伪机关里混事的。看来,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时有时无。小南门外便是一所花树凋谢冷落无人的公园。杨晓冬坐在公园边缘的靠背椅上,注意着敌人这两只看门狗,金环同他并肩坐着。他几次试着站起来,都遭到她的劝止。她想:千斤重担放在我的肩膀上,进与不进,由我来抉择,你这样一个负责同志,哪能碰时气撞运气呢!她不愿意叫同伴焦急,不断地宽慰他:“没关系,天气早着哩!万一今天进不去,还有明天呀。别恼火!”但她心里十分恼火。“挨刀的们,偏在我执行大任务的时节,叫我丢脸。” 
  杨晓冬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任她说话,也不答言 注意力集中在小南门口。那里有一辆人拉的水车,正贴城门朝里走。车水装的过满,拐弯时轧在石块上打了个趔趄,车水激荡出来,溅了那个伪治安军满身。这家伙没事还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哪能忍受这些,赶上前去,照着拉车人的屁股踢了两脚,见拉车的没吭气,他还觉着不够本,从后面劈手拔下堵水车的木塞,拳头般粗的水柱立刻飞流出来。这时,恰巧一条毛驴拉着满车青萝卜赶进城门洞,水柱直喷驴头。它惊吼一声,窜出辕外,板车辕轻后坠,萝卜满地乱滚,阻塞了道路。警察又气又急,连喊带骂,“浑小子,不长眼,快收起来,你想找死咯!”伪军认为事从根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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