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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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卓散文集-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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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开水。大家就围在冒着热气的水盆旁边,边吃边谈,似乎也颇为惬意。
后来,我又冒着雪独自到街上去看看。街上所有的店门全都已紧紧关闭住了,
每一个窗口都铺满了温暖的灯光。寒冷的、闪着白光的长街上,没有别的人。
雪飘着,静静地、紧密地,飘着。我有了很多温暖的回忆:童年时在雪地上
打雪仗、堆雪人;一个在遥远的山区的除夕夜,我冒着大雪,跋涉几十里路
赶回家去? 。就在这种温暖的心情中,我回来睡了。在棉被上盖了很多衣服。
我睡得很好,很甜。
第二天,放晴了。阳光照在积雪上面特别耀眼。我还是维持着飘飘然
的心情。拿过当天的报纸来看,知道就在昨天的风雪里,有十几个难民冻死
了;另外还有几百个难民将要冻死,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济的话。但是,有一
些新近拥挤到这座城市的“要人”们,却在忙着赏雪。当时,我是冷笑了的。
但随即我就想起了自己。昨天我不是还在大雪中感到了“温柔”么?!当天
的黄昏,收到了你的信和一束《长江》的单页。你的信的开头一段是:“和
你们信同时,收到了上帝寄给我这个庶民的西伯利亚的寒流。我这个除了妻
儿别无亲人的庶民,就受到了好好的惩罚了? 。所以,心情既坏,咳嗽又发。”
那么,可见,不但是“要人”和“难民”,就是亲近的朋友之间,对于同一
事物,也就有着这么不同的感受了。
因而,也就有了对于你和别的几个友人的怀念,有了对武汉的怀念。
日子真快,离开你们和那座大城,已经是整整一个月了。记得我开初回到阔
别了整整八年的武汉时,我是激动的。我当时曾写过一篇短文大约地叙述了
我的心情。但是,那激动不久就消失了。继之而起的是愤懑。同时,我也感
到沉闷,沉闷得很。武汉,据说,也有一个文坛。我却没有看到。
我所看到的,只是有着这么几个友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默默地耕
耘,发出一点声音。相濡以沫,歌者和听者都因而感到一点温暖。难道不就
是这样的么?!你还记不记得那难得的几次聚会?记不记得,有时候,在深
夜,我们在苦恼地高谈之后,是怎样地相对默然?记不记得我和你常常在各
人工作完毕后,相伴渡江,一路长谈?? 。这些,我是记得的,怀念的。我
为什么要在这里琐碎地说到这些呢?你也许将问。我也同样地问我自己。这
就像看到雪而感到“温柔”一样,人们,至少是,我自己,有时是容易在小
小的事情上动情的。这说明,在感情上,我们仍残留着一些弱点。离开武汉
的前一天,我结束了事务上的手续,从汉口独自渡江回武昌。那时,已是黄
昏。倚在船栏边,看着展览着灿烂的晚霞的蓝天渐渐黯淡下去,两岸景色苍
茫,大江上船桅如林? 。我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友人了,
感到了一阵酸楚。你看,有时候,我就会这么脆弱。
但自然,也还是走掉了。那种小知识分子不健康的情绪也终于渐渐淡
漠了下来。但是,怀念还是有的。原以为这里该好一点吧。这里却是更沉闷
的。真是如爱罗先珂在旧北京所感觉到的,只是嚷嚷而已。在武汉时,还有
几个在默默地工作着的朋友。在这里,默默地工作着的人当也有吧,我却不
认识,因而更感到寂寞。每次接到你寄来的《长江》和H寄来的《北辰》时,
我是感到了亲切和喜悦的。
那么,你们还是在勤劳地工作。而有时从你的来信中,却又谈到了你
的苦恼和烦躁。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有类似的心情。你在《长江》五
五二期的《编后记》中说:“我们所杌陧不安的,是在这汹涌澎湃的浪潮里,
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所能付出的又是什么?虽说我们是全力以赴,而检讨
起来,恐怕是寒伧而褴褛的吧。”是的,是寒伧而且褴褛的。但是,只要我
们是“全力以赴”,只要我们是在工作中寄托了热情和追求,那么寒伧也就
是收获,褴褛也会发光的。在目前,我们岂不是只能守着我们所能够做的工
作么?也正如你所说的,我们的命运,“正是注定了要在各个角落,各个泥
潭中挣扎着跃进的。”
离开武汉的那个晚上,我就说了要给你写一点当时的心情。因为忙乱,
也因为懒,一直没有写。这回提笔了,却又写得如此琐碎,如此零乱,并没
有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但我想,你所注重的,还是远地友人的那一点切切
之情吧。
问好你和别的友人。1946年12月南京
冬 夜
我和阳在街上散步。晚饭后,宿舍的电灯突然灭了,既不能够做事,
就只好到街上来走走了。更好的当然是找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坐一坐,在音乐、
一杯浓烈的刺激物、和闲谈中消磨一个晚上。那其实也不需要多少花费的,
节省一点,两千元也就够了。但是阳的身上只有一千块钱,而我的身上一个
钱也没有。
也好,就到街上去散散步吧。
冬天,一到夜间,这里是很冷的,尤其是在我们刚从南方来的人的感
觉上。开初,我简直有一点抖瑟。看一看阳,她的姿态也正说明了她的寒冷。
我真想向她说,那么,我们回去吧。宿舍里虽然杂乱,我们还各自有一个温
暖的小床的。但我没有说。走了一段路后,就冷得好一点了。可怕的只是拐
角处,那里总有一阵巨大而猛烈的北风在守候着我们。
我们选择了最长而又最热闹的太平路。在人多的地方我们身上似乎也
暖和一点。而且那里有几家书店。我们就站在书架旁边翻了好一会书。这是
很好的:我们常常这样不必花一个钱就浏览了新出的书籍和杂志。自然,看
得很马虎。有一些书籍和杂志应该买下仔细看看才对。在那里盘桓得太久了
之后,遇到店员过份关切的眼光时,也不能不有一点难为情。我们就走出来
了。
看看一家店铺挂着的钟,短针刚过七点。在冬天,这是夜市最高潮的
时候了。我们在喧闹的播音机的嘶哑声和匆忙的行人中慢慢地走着,偶尔也
在霓虹灯装饰着的商店的玻橱前站一下。那些玻橱内陈列的物品五颜六色,
那么有诱惑性。如果是食品店吧,你就会觉得那些蛋糕、巧克力非吃一点不
可。而百货公司玻橱内所陈列的东西,几乎全是我们所需要的。那些物品与
我们的距离是这样小,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取到了。有一次我真的就伸出
了手去,碰着的不是物品而是冰凉的坚硬的玻璃。
在一家时装公司的玻橱内,一个木制的女人(我不知道人们叫它什么)
披着的一件皮大衣,式样和质地都很好。阳对那端详了好一会,然后,她说:
“这件大衣还不错。”是的,我也觉得很不错。我问她:“你想要么?”她身
上穿的大衣实在是太旧而且也太薄了,早就应该换一件。她看了我一眼,摇
摇头说:“我不想要。”她是对的,她说不想要是对的。因为,在一件价值几
十万元的大衣面前,“想要”和“不想要”,对我们只是一个意义。我说:“这
样的大衣是专门给没有灵魂的女人穿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了阿Q气。
我们向回学校的路上走去。现在,我是在盘算着怎样来用掉阳身上的
最后一千块钱了。
我常以为如其身上只有着少数的一点钱,就不如完全没有。我决定到
学校附近的小食摊上去一个人吃一碗汤团。我向阳说出了我的意见。她说:
“还是留着这点钱发几封信吧。”我说:“吃掉好了。”她就不作声了。她的
沉默表示的往往是反对而不是赞成。我觉得有一点不高兴。
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僻静的暗黑的巷子。穿过这里,再拐一个弯,就
可以望到我们学校的大门了,而那旁边就是食摊。在被拒绝以后,我特别感
觉到在寒冷的冬夜临睡之前,吃一碗热烫的汤团是多么幸福。我的不快逐渐
加深。在猛烈的北风中,困难地点燃了一支烟。
一堆围在巷心的人妨碍了我们。我们挤穿过去时,我借路灯的微光看
到一个老人卧倒在地上,正在呻吟。他显然是被饥饿和寒冷压倒的。人们似
乎正在商量救济的办法。有几个人在老人身边丢下了一点钱。我们已经走过
去了。我突然站住,向阳说:“把那一千块钱给那个老人吧。”她望着我,没
有做声。我又说:“给那个老人吧。”她将手从破旧的大衣的口袋中抽出来,
伸向我。我接过了那一张折叠着的钞票,那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当我将钱
丢给老人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有了要流泪的感情。
我和阳默默地走着。我狂热地抽烟,以致呛咳。走过亮着昏黄的灯光
的食摊时,我俩相互看了一眼。
宿舍里还是暗黑的。这个冬夜是多么荒凉,多么寒冷? 。1946年
12月7日南京
祝 福
接连下了几天雨。天气突然冷起来了。早晨睡着还没有起身,就听说
外面在落雪。不大相信,抬头向窗外看看,果然看见了稀疏的雪花。——不
料今年的雪竟来得这样早。
下午,雪是愈下愈大了,地下已积了两寸多厚。好多年没有见到过这
样的大雪。坐在窗前,看着披雪的屋,披雪的树,白色的郊野,感到了异样
的情趣。想着,如果我们的小房内能够有一盆火是多么好呢。——当我们希
望有盆火的时候,就正说明我们是没有能力置备一盆火了。在抗战期间,我
们是将一切希望交给了胜利的。但现在,当胜利已到来后,大雪的冬天有一
盆火,对于我们仍然是一个梦想。看到同宿舍的几个同伴们,围着一盆热水,
那奇怪的笨拙的取暖的方法,使我忍不住笑了。我想,我是笑得有些凄凉的。
但也许我们的这一点梦想也是奢侈的。对于那些新的流亡者,能够回
到自己残破的家乡过一个并不温暖的冬天;对于那些贫困无告者,能够有一
件——破的也好,能够有一件棉衣过一个冬天,应该也就满足了吧。呵,我
们善良的子民们!
那么,当无数的人们正冻僵在低矮的屋檐下,流落在风雪的郊野中,
我们——坐在窗内的人们,还企求什么呢?当无数的人们是在痛苦中,我们
能够企求的,是怎样的幸福呢?“祝福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是的,我们祝福。在这个落着大雪的冬天的黄昏。
决不是虚缈的愿望。当该诅咒者受到惩罚时,受难者就将有一个灿烂
的春天1946年12月南京
偷书贼
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几本便宜书。虽然穷,但买书
的习惯却一直改不掉。在我们的生活享受上,除了偶尔吃一点零食、玩玩桥
牌、看看电影之外,就是买几本书了。买书而称为“享受”,大概不太妥当,
但捧着几本爱读的书回家,那喜悦的心情,是只有过来人才能够体会的,虽
然往往只是翻一下就放下了,从头到尾仔细看完的时候总是很少。但有本值
得一看的书可买,而价钱又便宜,那机会还是不愿错过。晚饭后,借到了一
点钱就一个人向书店走去了。
在书店里盘桓了好半天。书店里的人不能算少,但大都只是站在书橱
前翻看一下,真正掏钱出来的主顾是不多的。当我选定了两本书买下的时候,
我竟有了一点骄傲的心情。但这种骄傲不久就消失了:我在一堆旁人寄售的
旧书里,找到了一本我极想买的书,其实在旁人的眼里也许是不值一顾的,
那是北欧一个小国的小说选集的译本,出版年月已经很久了。但我对于弱小
国家的文学作品却有一点偏爱,而且过去已经开始收藏了一些,所以极想将
这一本也买下来。但是,当我向店员询问的时候,也许我的态度过于迫切吧,
他所说的价目大得出我意外,远超过身上所剩余的钱。我只好默默地将书放
回了原处,另去翻看别的书。但不久后,我的手又将那本书抽出来了,打算
先在那里站着看完序言,明天再借一点钱来买。
… ……我突然被一声狂吼惊吓了。抬头的时候,一个店员急速地从我
的身边挤擦过去,同时,他喊着:“做什么?做什么?我随着他的移动转过
头去。他走近了一个站在书橱的青年旁边,手用力地拍了一下那个人的背。
因为他的吼声,所有的眼睛都从书上移到这边来了。店中一时显得非
常寂静。我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就向那边走了几步。
那个店员鲁莽地伸出了手去,那个青年——他是背向着我的,我不能
看到他的脸——挣扎了一下,随即,“拍”的一声,一本书从他的身边落下
来了。原来如此,一个偷书贼!
当那个店员俯身下去拾书的当儿,那个青年突然向门外冲去,还没有
到大门口,就为另一个店员拦住,拾书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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