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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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诗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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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成册,交给有关领导,将他赶下讲台;在职称问题上给他穿小鞋;在朋友当中造他的谣,说他出于嫉妒,拆老朋友的台……“母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真的闹到这一步,我也不是手端豆腐的,也能想办法逼他就范,”他说,“我上头有人。”我注意到,这个时候的费边经常引用中国的民谚和典籍,诸如“先下手为强”、“老虎屁股摸不得”、“死猪不怕开水烫”、“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弊则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它们言近而旨远,形象而生动,都是中国人智慧的结晶。这些本土的民谚、典籍和西方哲人的格言、警句,经过了费边的高压锅,就成了色香味齐全的什锦菜肴。那实在是丰富的精神食粮啊。但是,有一天,费边兴致勃勃地谈论了一通他准备对付韩明的计划之后,他突然也对自己所有使用的杀手锏做了一通分析。他说,这其实是典型的窝里斗,是吃饱撑的。他说,据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其实轮不到上帝发笑,人类自己就忍俊不禁了。那一天,他还给我谈到了铁血将军巴顿的故事。巴顿在二战时率领巴顿军团驰骋沙场,是二元对立时代的英雄,他是一个被战争异化的人,和平是他的地狱。说完这话,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想,辞职的念头,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家,接到了杜莉打来的电话。她问我和费边都谈了些什么(她这样追问,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她说,费边好像犯病了。我紧张了起来,问是什么病。她说,费边正在草拟辞职报告。她怀疑他是发高烧,烧糊涂了,就把体温计塞到了他的嘴巴。杜莉说,他的体温现在是37℃,只比正常体温高出一点,还不至于把人烧得神志不清,她不能不怀疑费边的脑子是否受到了什么刺激。我说那怎么可能呢,他或许是在和你开玩笑。我这么一说,她的嗓门就抬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别装蒜了,去把费礼的屁股擦了。”我赶紧把电话放下了。是不是由于杜莉的反对,他才打消辞职念头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并没有真的辞职。在第二年的秋天,他的对头韩明被撤职之后,他的同事们都在背后议论,说费边有可能升上去,顶替韩明坐上系里的第一把交椅。这种议论是那样盛行,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有点信以为真了。我以为费边之所以一直没有向我透露,是因为他想在最后给我一个惊喜。这么说吧,我当时已经打起了小九九,等费边一握住权力,我就让他帮忙把我弄到他的学校,当一个住校作家。可最后,费边让我们这些人都失望了。事后,我曾向费边谈起过我当时听到的一些说法和我自己的打算。费边说:“并不是没人要我干,上头确实有人找我谈过话,可我不想干,我想当一个自由知识分子。”他告诉我,找他谈话的就是主管文教的钟副市长。他说,钟市长曾问他是不是想换个地方再当官,他说不是。他对钟市长说,他也不想换地方,因为一换,外面所传的韩明是他搞下去的说法,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费边说,杜莉倒是想让他捞个一官半职,可他没有搭理她那么多。    
      我现在突然发觉,我其实无法描述杜莉这个人,甚至连她的面貌我都无法准确把握住。就像变动不羁的现代生活不可能在记忆中沉淀为某种形式,让人很难把握一样,杜莉相貌的多次变更,使我在试图描绘她的时候,显得无从下手。自从我见到杜莉以来,她的相貌就缺乏稳定性,而且越到后来变化越快。现代各种化妆、美容手术,在每一个爱俏的女人脸上找到了用武之地。它们不仅能够改变女人皮肤的颜色、松紧度,而且能使女人脸上的骨头、重要器官,甚至种族特征,在午后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变化。在费边看来,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杠杆在引导女人的脸蛋,使那些脸蛋越来越标准。男人无法通过视觉来判断对方是谁了,只好依靠嗅觉,通过闻体味来判断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究竟是谁。可嗅觉也会失灵,因为一滴香水就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体味,甚至能把一个人身上的狐臭味给盖掉。看来只好依靠听觉了。费边说,通过听觉是不是就一定能分辨出对方是谁,他是不敢把手指头伸到磨眼里打赌的,因为人的嗓子同样会变。由于各种发声方法的引进,一个女歌手在行家的调教下,几天之内,就会变调。费边说,算来算去,似乎只剩下一项判断依据,那就是习惯,但这也并不是非常可靠。马克·吐温说,习惯就是习惯,虽然任何人都不能把它扔出窗外,但是可以将它慢慢地轰下楼。费边的这段精彩的论述,显然来自他对杜莉的观察和思考。有一次,我和费边在谈起这方面的话题时,费边突然对女人的这种变化做了一点勉强的肯定。他神情诡秘地说:“也不能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和这种变来变去的女人做爱,你时常会感到你是在帮大众通奸。一般的通奸只能让人感到惊喜,这个呢,还能让你有一种很磅礴的感受。”    
    


午后的诗学再次遇到杜莉(1)

    1993年的春天,我在济水河边的小广场再次遇到杜莉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费边的精妙论述。当时,我真的差点没把她认出来。她的鼻梁垫高了,新割了双眼皮,下巴似乎也动过——她原来的下巴比较短,现在变得比以前尖了。或许是由于化妆的缘故,她的嘴巴也变得比以前更大了,如果你认为青蛙的嘴巴是美的,那你就得承认杜莉的嘴巴也是美的。她连名字都改了。在演出的节目单上,她的名字叫卡拉。对一个想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来的女歌手来说,这个名字确实非常OK,因为它能让人过目不忘。我猜过了,这个名字果然是费边给起的。我是应费边之约,来这里欣赏杜莉的演出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听杜莉演唱。坦率地说,她唱得并不好(至少在我看来),她的嗓音有点沙哑、疲倦,唱起来也毫无激情,和我想象中的杜莉有着云泥之别。这一天,她按要求唱了一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唱完之后,她来到我和费边跟前,征求我们的意见。她征求意见时的神态娇羞可爱,同时又显得很郑重其事,让人马虎不得。我说唱得好啊,有点老歌新唱的味道,真是有意思啊。我正担心会不会惹杜莉不高兴呢,费边接口说,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说的是真的吗?”杜莉问我。我说是真的,照这条路走下去,或许能唱出一点名堂的。千万别怪我言不由衷,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费边事先交代过的。当然,费边不交代我,我也不可能实话实说,对朋友的老婆,客气一点总是没错的。我刚讲完,费边就说:“这是根据她的嗓音条件,做出的一个基本定位。    
      这样搞没错,在美学上,这就叫做以丑来表现美,可以传递出一些复杂的感情,它还有点像叙事学上讲的复调。”说到这里,费边突然像拍蚊子那样,在自己的脑门上猛拍了一下,然后又像弹奏乐器似的,几根手指在脑门上弹来弹去,他的眼睛一下子显得很亮,说:“我知道怎么对付那个老家伙了。”“哪个老家伙啊?”杜莉笑着问他。“陈维驰啊。”费边说。杜莉对他那样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她说,你找他干什么,钟叔叔不是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吗?费边说:“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吧,你又不高兴。不找他行吗?我可不能让你给他留下走后门的印象,我要亲自去说服他,免费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选你参赛、获奖,是公正的选择。”陈维驰是本市的音协主席,是即将举行的大型声乐比赛的评委主任。此人在法国、奥地利、上海、延安、北京都生活过,是音乐界有名的作曲家和声乐理论家。杜莉一直想让费边带她去拜访一下他。有一次,费边正在我那里聊天,杜莉把电话打过来了,催他去找陈维驰。他说,他已经给钟叔叔讲过了,由姓钟的去打招呼。放下电话,费边就对我说,托尔斯泰那句话说得真是地道啊,女人是男人身上世俗的肌体。他告诉我,他实在不愿搭理陈维驰。他说:“陈在任何时代都是弄潮儿,从不犯错误。爱默生说,从来不犯错误的人,一定是谬误的化身。这种人是不能打交道的。”其实,就我所知,他不愿见陈维驰,主要是因为陈维驰还是个巧舌如簧的理论家,既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也能把一根金条说成稻草。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就别想说服他,见他还不如不见,因为那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为了让自己的老婆高兴,许多天来,他一直在寻找和陈维驰谈话的角度。在他看来,角度的问题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找角度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类似于点穴。干什么事都需要找角度,写诗、打井、在公共汽车上放屁、分析课文,甚至做爱,都需要角度。做爱的时候,如果你不能合理地安排体位和角度,不但自己痛快不起来,还会惹对方不高兴。谈话也是这样,特别是和陈维驰这样的永远吃香的家伙谈话,如果你事先选不好角度,对方可能会像轰苍蝇那样,把你轰出门外,或者干脆用蝇拍把你给拍死。他是第二天去找的陈维驰。在路上,他一直在想陈维驰首先会问哪些问题,他该如何应答,然后在应答中穿插进自己的问题,进而把他摆平。他想:“我或许应该先说我喜欢他的作品。可是,如果他问我喜欢他的哪些作品,我就傻眼了,因为我只记得他的一首歌,准确地说,只记得由他谱曲的一首歌中的一句歌词。”那是些什么歌词啊,“官逼民富咦呀嘿,民呀不能呀不富”。他想,这个老陈可真他妈的是个大滑头啊,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句成语化成一贴皮炎平软膏。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从黄河故道吹来的风沙,弥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被水淘洗得干干净净的沙粒,一进入城市就变成了脏兮兮的尘土,它们像桃毛一样,使人皮肤发痒。费边乘坐的面的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奔波。要在平时,他或许会对那些尘土进行精彩的分析,但眼下,他顾不上这个了,他得抓紧时间分析陈维驰的心理。陈维驰是一只狐狸,和狐狸打交道不是闹着玩的,一定要谨慎。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说,谨慎是所有德行的原则。费边想,他不能提那首歌,八面玲珑的陈维驰或许会认为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    
      怎么办呢;  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还是需要先说一些陈词滥调的。他一时有点慌神了,因为不知道该说哪些陈词滥调。离陈维驰家不远了,他得赶快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于是,他让司机把车开到路边。司机以为他要下车了,就把发票撕了下来。他只好对司机说他还没有到站,他只是想让车停下来,使他可以安静地思考一个问题。司机迷惑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他需要思考多长时间。他说,这可说不定。司机显得很不耐烦,说:“不说那么多了,你交钱走人吧。我还得到丈母娘家接人呢,去晚了,那老东西饶不了我的。”见司机说得那么可怜,他就把他放走了。现在,费边站在路边,抓紧时间想着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陈词滥调这个词上。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曾在朋友的聚会上,引用过一段哈韦尔先生的话,来说明自己的观点。那段话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句:陈词滥调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原则,哈韦尔恶作剧般的反讽使他这个引述者,在当时感到无比畅快(仅仅是引述本身就已经让他畅快了)。然而现在,当他又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怎么也畅快不起来。他站在路边的窨井盖上,在飞扬的尘土和杂乱的人群中,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费边多虑了,当他真的赶到陈维驰家的时候,事情远不像他事先所想的那么复杂。他和陈维驰很快就聊开了,聊的并不是陈维驰的作品,而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和陈维驰计划中的婚礼。之所以聊这个《马太受难曲》,是因为他走进陈维驰的工作间的时候,那庄严的旋律就在他耳边回响。    
      陈维驰的小情人把费边领进去之后,就退了出去。费边和陈维驰以前曾在各种会议上见过面,所以陈维驰一下子就把他给认出来了。陈维驰开口就问他:“费边,这支曲子你是不是也常听?”费边说,他知道巴赫,但听得很少。“起码得听听这一首,此曲只应天上有啊。”陈维驰说着,就把音量调小,给他补了一课。陈维驰说,说起来这首曲子也是应命之作,因为它是献给王后的,应命之作能写得如此漂亮,确实可以给我们很多启发。陈维驰说,这支曲子在1843年首演的时候,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仿佛在教堂里倾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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