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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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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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这么容易。〃
  〃我并没有哄你,我现在就向你求婚。〃
  〃我不嫁洋人。〃
  〃子君你今年三十六?你别以为机会满天飞,年年有人向你求婚,我是说求婚。〃
  可林钟斯强调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
  〃我不介意,〃我倔强说,〃我决不嫁洋人。〃
  〃洋人不是人?你这头蠢猪!〃
  我不嫁洋人,决不。情愿一辈子孤独,这一点点的骄傲与自尊必须维持。
  我不同子群,我还得对平安两儿负责。
  〃大家说再见吧。〃
  他沉默很久,然后说:〃在电话里说再见?绝交也依赖科学?〃
  〃对不起,可林。〃
  〃铁石心肠。〃
  我苦笑。
  〃你会想念我的,〃他诅咒地说,〃你会想念我这个君子。〃
  我摇摇头笑,他自称君子,如此说来,涓生还好算是圣人——脱离夫妻关系之后还关照我的衣食住行。
  〃谁也不知道你在等什么,祝你等到癞蛤蟆。〃
  我抗议:〃也许一个吻可以把他转为一个王子。〃
  可林沉默一分钟,〃不要再找我。〃他终于挂上电话。
  太现实,刚说完我爱你就开始侮辱人。从头到尾我其实未曾主动与他联络过,但如今水洗勿清了吧。
  我一笑置之。
  跑了,都跑了。
  连这个〃男朋友〃都走掉。
  我得紧紧抓住我的工作,连工作这个大锚都失去,我会立刻变成无主孤魂。
  周末我到老张处,他已将我做的那团〃云'搁在窗台。我用线将'雨点'串起,钉在'云'下,正在比划,楼上的房门打开,一个猥琐的年轻男人自楼梯窜下,匆忙间还向我上下打量一番。
  我顿时反胃,乌云满面,准备好演讲辞腹稿。
  没一会儿老张下来。
  我鄙夷地说:〃张允信,吃饭的地方不拉矢。〃
  他沉默很久,脸上满是阴云,我知道把话说重。
  〃何必把这种人往家中带?〃还想以熟卖熟的补救。
  〃这是我的私生活。〃
  〃我很替你可惜。〃
  他抬起头来,很讽刺地看我,〃你是谁?老几?代我可惜?〃
  〃老张,我真是为你好,你迟早要被这些下三滥利用,你也总得有选择。〃我的气上来。
  〃完了没有?这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家,你有什么资格上我家来指名侮辱我?〃
  〃张允信,你根本不受忠告。〃
  〃然,你想怎么样?〃他像只遇到敌人的猫,浑身的毛都竖起来戒备。
  〃你是不是要我走?〃我的心情也不大好。
  〃你别以为我这档子生意没你不行。〃他说。
  他这样说,我很震惊,话都说出口了,我很难下台,于是摆摆手,〃别扯开去好不好?生意管生意。〃我马上退一步来委曲求全。
  我取过外套手袋,把我那块云状饰物塞进口袋,〃我走了。〃我说道。
  出门口,我非常后悔,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错只错在我自己,把张允信当作兄弟般,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轻率,太自以为是,活该下不了台。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铁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张允信可以襟圆搓扁,嘻嘻哈哈,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怒恼,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
  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呢,差远了。
  人际关系这一门科学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一日,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
  我在什么时候才会炼得炉火纯青呢?
  跟着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一失足成千古恨。
  张允信拿生意来要挟我。当时如果拍桌子大骂山门走掉,自然是维持了自己的原则,出尽一口乌气。
  但是以后怎么办?我又该做些什么?
  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任何肮脏的办公室去对牢那群贩夫走卒。
  一时的嘴快引出这种危机,现在再与老张合作下去,会叫他瞧不起,我怎么办呢。
  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与老张拆伙,我租不起那么大的地方辟作工场,亦买不起必需的工具。况且我只有点小聪明,至今连运用烤箱的常识都没有。
  每个人都赞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有预期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电话响。
  是老张,听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不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血脉也流动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与造币厂的人开会,我提醒你一声。〃
  〃我记得。〃我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会儿见。〃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没关系,我有些图样。〃
  〃再见。〃我说。
  老张尚需要我,我松口气,我尚有利用价值。
  以前与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着这般战战兢兢的态度,恐怕我俩可以白头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来。
  还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币厂代表换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场,我有点心虚,紧随着张允信。
  碰巧我们两个都穿白色,他们则全体深色衣饰,仿佛是要开展一场邪恶对正义大战。
  我痛恨开会,说话舌头打结,老是有种妄想:如果我不开口,这班讨厌的人是否会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张允信出示许多图片给主席看,其中一张居然是我脖子上悬的〃雨云〃。我讶异,这滑头,把我一切都占为己有!真厉害。
  主席并没有表示青睐,把我的设计掷下,冷笑一声,〃这种东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过,三只铜板一个,叮铃当郎一大串。〃
  〃太轻佻,没有诚意。〃另一位要员亦摇头。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运气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应遗憾它的失落,我只有庆幸它曾经一度驾临。
  散会时我们已被黑衣组攻击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电梯,主席的女秘书追出来,〃等一等,等一等。〃
  我没好气,〃什么事?要飞出血滴子取我们的首级?〃
  女秘书脸红红,'〃我见你胸前的饰物实在好看,请问哪里有买?〃
  我气曰:〃这种轻佻的饰物?是我自己做的,卖给你也可以,港币两百元,可不止三个铜板。〃
  谁知秘书小姐马上掏出两百元现钞,急不可待地要我将项链除下。我无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钱,把她要的交给她,她如获至宝似地走了。
  在电梯里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张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我尚有生活费。〃我说。
  〃他们的内部在进行新旧派之争,凡是旧人说好的,他们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样子我们要休息了。〃
  〃不,〃老张很镇静,〃我们将会大力从事饰物制作。〃
  我愕然。
  〃两百块一件泥饼?〃老张说,〃宝贝,我们这一趟真的要发财了。〃
  〃有多少人买呢?〃我怀疑。
  〃香港若有五十万个盲从的女孩子,子君。〃老张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与各时装店联络,在他们店铺寄卖,随他们抽佣——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信心,〃也许这团'云'特别好玩。〃
  〃你一定尚有别的设计。〃老张说。
  〃当然有。我可以做一颗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来,卖二百五十元。〃
  〃我们马上回去构思,你会不会绘图?〃老张问道。
  〃画一颗破碎的心总没问题。〃我说。
  〃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
  我们在大门分手。
  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
  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
  现在找谁帮我?
  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
  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地孤独。
  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 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
  〃屎。〃叹息一声。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
  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马尾巴。
  〃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
  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
  我向他身后呶呶嘴。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
  我捧着头。
  〃你腕上是什么?〃
  〃呵,〃我低头。
  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
  〃很特别。〃老张说。
  〃是。〃
  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
  〃——你在想什么,子君?〃
  〃没什么。〃
  〃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
  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
  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
  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
  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温书?〃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
  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学生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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