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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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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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抬一抬。于是,钱谦益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坐在旁边的阮大铖的脸上了。
    前一阵子,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天,阮大铖变得又凶又蛮,就像一只被迫到死角上的野兽,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着说着,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们见了他就躲着走。接下来,阮大铖更干脆自告奋勇,同刘孔昭一道领兵西上,参与抵御左良玉的战事,直到左兵被击溃,他才得意洋洋地还朝奏捷,但是凶横的气焰却并未因之收敛。就在几天前,他还上疏弘光皇帝,强硬主张追究当初没有遵旨发表文告,对左良玉表示声讨的那些部、院衙门,其中也包括礼部在内,使钱谦益着实惴惴了几天。 
    因此,直到此刻,钱谦益虽然偷偷地瞟着对方,心中仍旧不无怯意。不过,眼前的阮大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他微微昂起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失却了平日的神采,变得有点呆滞和茫然。看来,就连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胡子,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不过,也可能只是为这一天来得太早,使他未能彻底完成复仇计划而懊丧罢了。这后一种猜测使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视线逃也似地溜了开去。
    接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映入了钱谦益的眼中——白里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这张脸显得冷酷无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眼眶特别大,与瞳仁相比,眼白又显得太多,以致几乎任何时候都显得异样地傲慢不逊。这是忻城伯赵之龙,目前正主管着南京城的防务。如果说,在座的其余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点六神无主的话,那么只有他显得最为从容镇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而已。事实上,赵之龙已经有点不耐烦。
    他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出急于开口的样子。
    “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见?”当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时,钱谦益冲口而出地问。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有点后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毕竟因此被打破了。
    赵之龙固然正等待着这一问,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纷纷向他们转过脸来。
    赵之龙却没有立即说话,出于礼仪习惯,他先把目光投向马士英,显然在等待后者的许可。然而,甚至到了这时,马士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表示可否。这种神气,把赵之龙弄得有点迷惑,也有点不安。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看来最终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转向钱谦益,点一点头,回答说:“老先生既然下问,我学生亦不妨直陈鄙见。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设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线生机,万一不守……”“啊,该当如何?”看见赵之龙故作停顿,好几个声音紧张地追问。
    赵之龙紧皱眉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钱谦益听了,心中蓦地一震。无疑,这也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在清兵还只是到达江北的情势下,贸然提出投降,却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最可耻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择。
    何况眼下赵之龙正担负着保卫南京城的重任,这话竞首先出自他的口,实在是极之不祥。钱谦益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对和诘责。然而,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赵之龙提出这个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静默,固然没有人表示反对,甚至连愤然作色的也没有,仿佛大家都在认真地考虑这种主张,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许。“哎,如果到头来他们全都附议‘通款’,那么我首先表示异议,将来传扬出去,岂非大大不利?”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于是赶紧屏息低头,摆出同大多数人一致的神气。
    然而,大堂上渐渐地又有了响动,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开始交头接耳。钱谦益自然极想捕捉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却苦于听力不佳,尽管一再地侧起脑袋,耳畔仍旧只是嗡嗡嘤嘤的一片,不甚了了。这使他好不心焦。
    偏偏坐在右侧的阮大铖和坐在左侧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声不响,更把他弄得毫无办法。幸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人正式发问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杨维垣。
    “请问老先生,目下京营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约二十万之众。”赵之龙回答。
    “哦,京营二十万,俱是劲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况且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兼之留都城池坚牢,绝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须稍假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亦当能驱之使去,又何必仓促言款?”
    赵之龙的目光冷冷地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若谓京营是劲旅精兵,则江北四镇又何尝是疲兵弱卒?况且数目更倍于京营,尚且不能保有淮扬。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众,岂非妄想!”
    大约赵之龙的口吻有点不客气,身体肥胖的杨维垣那张扁平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赖此而系。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面目以对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这个杨维垣,也如同阮大铖一样,在天启年间曾经阿附魏忠贤,被列名逆案。
    这次重新获得起用后,便死心塌地跟着马士英、阮大铖,专门以弹劾排斥东林人士为务,干了不少坏事,很为东林、复社方面所憎恶。所以,这一次他竟然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倒使钱谦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就猜测:莫非这就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意思?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再一次打量那两个人的神色。
    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马士英还是阮大铖,仍旧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时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济世、兵部右侍郎李乔、詹事府詹事陈于鼎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说杨维垣:“老先生不必如此,赵老先生不过是出此一议,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不可不虑!”
    “留都数十万生灵俱系于我辈一念之间。惟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大约看见杨维垣的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再度发作,同他颇有交情的御史张孙振出面排解了:“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阁老大人如何处置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果然停止了争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马士英的脸上,等待他决断。
    马士英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张孙振的话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打算开口催问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眼皮,缓缓地说:“嗯,事关至巨,待学生奏明皇上,再行定夺吧!”
    只吐出这么简短的一句,他就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向大家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向大堂的门外走去。
    五
    虽然马士英表示要去征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议堂的会议结束之后,又过了整整两天,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相反,在这两天中,从东线上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骇人——一会儿传说清兵正在渡江,镇江一带发生了激战;一会儿又传说镇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鸿逵,已经带领麾下的福建兵弃城而逃,另一位总兵官黄斌卿则干脆连军队也不要,只带着几名随从乘船潜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势变得更加可怕,说是清军的大批人马已经渡过长江,从镇江直扑丹阳。常(州)、镇(江)二府巡按杨文骢无法抵敌,已经带领残兵逃往苏州。消息传开,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大街小巷里,人人都怀着大难临头的惊怖,议论纷纷。与此同时,一股大逃亡的风潮,也在急剧的酝酿和发生之中。全城上下,从官员、缙绅到富商、小民,纷纷收拾家当,互相串连,打算出城避难。每当一户人家已经顺利逃出的消息传开,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诱发,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大约是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达两道圣旨:一、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二、召集梨园子弟入宫演剧。但是,与此同时,还有第三道圣旨,就是前些日子所选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经厂里——也命令放还母家。正是这第三道圣旨,引起了钱谦益的警觉。因为这四名淑女,是一个月前由钱谦益奏明弘光皇帝,由皇帝御驾亲临元晖殿,对来自南直隶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选者一一过目,最后从中挑选出来的。不久前,太监李永芳曾奏催为举行大婚措办银两,皇帝还下旨:“着该部火速挪借。”
    其中光是未来皇后的珠冠、礼冠、常冠三项开支,就花了四万两银子。那一阵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风声很紧,但筹备大婚的事一直没有停止。可眼下,忽然传旨将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来就决不是那么简单。“啊,莫非皇上已经灰心绝望,决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样,一死以殉社稷?”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顿时变得十分紧张,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开始倒背着手,在书房里急促地徘徊起来。
    的确,早在三天前的清议堂会议上,钱谦益已经估计到,摆在南京朝廷面前只有三种选择——抗战、投降、逃走。但对于其中各自的含义和后果,当时他还来不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赵之龙提出投降的主张之后,钱谦益仍旧没有认真琢磨。可是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没有对投降的主张表示支持,但也没有全力备战;从直至今天,仍旧召集戏班子人宫演戏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大像要弃城出逃。那么说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国。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态,钱谦益作为大臣,照理也应当跟着殉节。这样做,自然不失壮烈忠勇,而且必定会赢得世人的称颂。但自己是钱氏本支的惟一传人,家中还有一份产业,身边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爱妾柳如是。
    这些都使钱谦益不能断然舍弃。何况潜心苦学了大半辈子,积下了一身学识,还未能得到充分发挥。特别是自己平生有一个最大的宿愿:打算编著一部明朝的历史。为此他已经收集了大量资料,自信一旦编成,定能留名千古。如果在这当口死掉了,实在是难以瞑目。嗯,如非万不得已,看来最好能够不死!那么逃走呢?譬如说躲藏起来,待机而动;或者从此归隐田园,不问世事。看来,那也不是办法。
    别说自己身为大臣,当皇帝还守在京城时,不能私自逃走。即使真的逃了出去,待到清朝取得南京,进而举中国而有之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无处可躲。何况以自己的身份名望,也一定会被千方百计搜寻出来。如果“死”和“走”都办不到的话,那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就只有投降。说到投降,在别人看来是否易于接受且不管,至于钱谦益,却分明感到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事实上,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或者是一个不知礼义的武夫,那么投降是容易的。然而他偏偏不幸而成了一位朝野瞩目的元老重臣,一位文坛中享有盛名的领袖。一旦变节投降,他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载之后,仍旧会受到后人的指责和唾骂。这正是钱谦益所担心、惧怕,无法坦然置之的。
    他在窗前停了下来。外边虽然没再下雨,但仍旧阴霾密布。
    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这种景况,从三天前起就是如此。
    加上大风一直刮个不停,使整个天空被翻滚而过的乌云遮盖着,一天到晚阴阴沉沉的,有时大白天也得点上灯烛。看起来,仿佛连上苍也为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感到愁惨和恐慌。“啊,或者皇上并非打算殉国,而是准备投降呢?是的,这决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实,即使皇上与老马已经定策向清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进行,不会让我们知道。当然,要是皇上决定了,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即使后人要责怪,也责怪不到我的头上。因为并不是我愿意这么做!”由于忽然发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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