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杂说作者:潘旭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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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杂说作者:潘旭澜-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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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是不可知的黑洞;不是魔术师的道具;更不是权力意志的玩偶。如果历史的面目被随便化妆;如果历史人物的是非功罪、贤愚优劣被任意反说;那意味现实生活即将或已经出现了极度的无序;全社会都将为此而付出惊人的代价。
被冷藏的真相
我的《太平杂说》发表了几篇之后;陆续收到不少读者的来信;其中;有些人问到了史料。其实;我这些文章;并不是靠史料而给人〃耳目一新〃;我只是客观地说出了若干事实和我的见解。既然讲历史真相;当然有史料根据。不过;这些史料一般读者大多不易见到。现在选择出三篇(部);稍作说明。我认为;读了它们;就可以了解太平军本来的面目;不易将各种各样的偏见、成见;以正说包装出现的倒说、戏说、假说;当成是真的那么回事了。
这三篇(部)是:《贼情汇纂》、《李秀成供辞》、《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三个立场、地位不同的作者;说了不少可信、可参证、可互补的材料;让读者从中得以了解太平军的原来的基本面目。
《贼情汇纂》十二卷;约二十余万字。称太平军为贼;表明编撰者的敌对立场。主要编撰者张德坚。他1853年任湖北抚辕巡捕官;约略如现代省里副处级警官。这年3月;太平军占领南京。他认识到太平军内部情况对清政府的巨大价值;主动向包括俘虏、难民等各武各样的人搜集。并且随湖广总督吴文镕到前线视察;还多次化装深入太平军占领区侦察、采访。他不是为了刻书出名或个人宣泄;而是为了向清政府高层官员提供情报;以供决策或指挥作战之用。不久;吴文镕战败自杀;他愈坚信应当知己知彼。收集情报集成一册;曾送给一些总督、巡抚的衙门;都被收下了;大多还称赞几句;但并未真正重视;有的甚至根本不看。1854年9月;曾国藩收复武汉;他托人送上去;受到重视。曾国藩用所缴获的太平军文书核对;他的情报全部符合;于是将全部缴获的文书交他编辑整理。同时;设立采编所;任命他为总纂官;六品衔即补县丞;还有几个人协助编纂、抄写。原来无薪水的人员;每人每月给薪水四两银子;每月总共给经费四十两银子。可知并无庞大机构;也没有丰沛经费。因武汉被太平军再次攻占而迁长沙时;人员更少。有些人将此书说成是奉曾国藩之命才编撰的;并不尽合事实。这些人确实是为了打败太平军;尽心尽力。其中;分纂(编写者)之一;曾被太平军裹胁的童生的程奉璜;本来要在太平军中从事暗杀活动;后来改变主意;用心笼络可利用之人;收集了大量情报;逃离太平军;参加编写。
《贼情汇纂》所记时间;起自太平军公开造反的上一年即1850年;止于1856年最高层内讧前夕。人物的经历;则上溯到以前种种行止。范围包括重要人物、官制、军制、礼制、文告、宗教、粮食、各种人员数目、不能归入上列各类的杂载。它反复强调;〃叙事从实;不事润饰〃;〃注意在能悉贼;非欲传文字也。虽文如八家;不知贼情;亦复无取;更恐肆才臆造。〃它力求详尽、具体;但并非有闻即录;而是着眼于防伪;对各种材料作了严格的鉴别和筛选。其中;辑录太平军各种文字甚多;格式文字一律不加改动。文告、印章、服饰、旗帜、战阵等;都有绘图说明。太平军占领南京之初;圣库里有多少金锭、金叶、金饰;多少银子、银饰;都分别有统计数字;而不是空话形客或者毛估估。关于重要人物即〃剧贼姓名〃二卷;几乎可以看作是太平军的人事档案。籍贯、职务、经历、性格、社会关系、外表特征;一应俱全。在掌握大量现实情报的基础上;预言〃似不久必有内讧之事〃;眼光之锐利;判断之准确;令人赞叹。
《贼情汇纂》是供曾国藩及其主要幕僚、部将知情和查阅的情报的汇集;对湘军打败太平军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有少量人事的记述与事实有出入;这是任何情报、档案、史料都难免的。可惜;它的时间下限只到1856年内讧前为止。大约是国藩也还未能充分认识它的价值;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收集到1864年太平军败亡。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有这样全面、具体、准确度很高的情报;实在非常难得。不但是中国情报史上的里程碑;比起几十年后某些庞大的情报机构所搜罗的;包含大量不实、泡沫、垃圾的情报;都足以睥睨傲视。当它的情报功能随战争的结束而消失时;便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没有它;太平军的许多人事、典制、名物;也许到今天人们还根本不知道;也许还在争论不休;也许不时会有〃惊人的发现〃;也许有不少似是而非的考证被作为权威性的结论。几十年来;中国大陆没有哪一个〃太平天国〃史的研究者不看它;敢于公开否定它。但也没有看见过谁公开、恰如其分地肯定它的双重价值…当时的实用价值和事后的史料价值。联系到对太平军史研究中为之文过饰非的、是非颠倒的倾向;展示真相的史料被冷藏;被阉割;被歪曲;都是可以理解的不正常现象。这种情况;在历史研究中并不罕见。由于这部书在中国大陆的尴尬处境;所以一般读者不易见到。
《李秀成供辞》…1864年太平军败亡;他败亡前的军师和总司令、忠王李秀成被俘后;为了多种目的;向曾国藩写了长篇供辞。保存太平军的史实;留一部自传;是其中两个基本目的。他是站在维护太平军的立场来写的;也就尽可能不谈洪秀全的邪恶;更不会谈到洪对百姓对文化的酷暴。但既然要保存史实;又是要给对方统帅曾国藩看的。也就不能一味美化太平军。作为太平军后期主要领导人之一;他在这种情况所写下的供辞;自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史料价值。对太平军前期;说得比较简单;而着重于洪杨内讧之后;他成为最高层领导人之后的亲历亲见所思所感。这就正好与张德坚《贼情汇纂》在叙事的时间上相衔接;合起来记述了太平军兴亡的全过程。此供辞经曾国藩删节;并有少许修改;以约二万八千字抄件送清朝军机处;并在安庆刊刻出版(即:《九如堂本》)。曾国藩所删去和少许修改;是一些认为有忌讳或可能引起麻烦的话。1944年有人曾赴曾家取李秀成原稿抄校于《九如堂本》之上;并摄影十五帧;后来公开出版。由于《九如堂本》有删节;更由于有些人认为李秀成不会写这样的供辞;它的真伪;曾经有过长期争论。1956年;有人撰文认为;从内容上看;李秀成不应向曾国藩谈招降问题;从字迹上而言;有司法部法医研究所笔迹专家鉴定与李秀成字迹不同为根据;断言是曾国藩伪造。1962年曾氏后人将李秀成原稿交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出版;全稿约三万六千一百字;留存曾国藩及另一人所做少许删改。当伪造说已经根本不能立足之时;政治权威出面说话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忠;不足为训。〃这个批语;现在看来;有很高的策略水平。以肯定供辞真实性为潜台词;超越了对真伪问题论争的表态;转而为对李秀成的评价。重点在于忠字;尤其是晚节的忠不忠。随着〃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这种用于断大案的严峻语气;给李秀成做了〃晚节不忠〃这样一个既从根本上否定而又有点弹性的结论。要忠于什么;不言自明。晚节不忠;最是要不得。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无论被忠的对象如何;都必须一忠到底到死。最后从〃古为今用〃着眼;以〃不足为训〃警世。有人体会出深刻含意;写了长文解读;说李秀成是叛徒;狠批〃叛徒哲学〃;借题发挥;影射现实;很快成为最高层官员之一。从此;李秀成到底是不是叛徒;供辞到底是不是投降自首的叛变书;成为注意的焦点。〃文革〃落幕之后;人们一般不再一棍子打死了;研究来研究去;逐步〃从轻发落〃。判为〃变节行为〃…〃失节行为〃…〃政治污点〃。仍然着眼于对李秀成的政治衡定和结论。政治结论自然是需要的;尽管上述结论大可商榷。然而;这个过程表明;供辞所写的材料和见解;长期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误读。
《太平天国天京观察记》…原题为Narrative ofthe war with China;直译为:《中国战争的叙述》; 作者是英国入伍士礼(G。L。Wolseley);一位〃太平天国〃研究家译载于三十年代的中国杂志。全篇十四节;约一万四千字。记作者在1861年初在南京住了一星期的见闻。他当时是英国陆军中校;奉命作为随员;到南京了解太平军的情况。由于他们是由美国牧师、太平军的洋务丞相罗孝全(I。J。Roberts)给予引荐和安排的;所以很受优待;住在忠王府;吃饭不要钱;可以比较自由地参观。当时英国尚未介入中国的内战;他认为英国与中国最重要的是做生意。如果说;有前面所说两篇均与曾国藩有关;这一篇则系与曾完全无关的外国人所作;写给英国公众看的。作为基督教国家的官员;作者说;他〃本存有反对清廷很深的成见〃;如果太平军果有任何美善之处;巴不得快快认同。然而;他所看到的;却乏善可陈。他除了以自身见闻叙述了现在不少人都知道的军事统治、圣库制、废止商业;蒙得恩之受宠与腐败之外;还提供了不少其它第一手资料。比如;太平军之专门俘掠美女;表面上严禁鸦片而到处官员〃最大的要求乃是鸦片与军火〃;最低级官军也可以随便杀人;有两个妇女因私相怨叹生活痛苦而被立即斩首;江边人民〃令人毕生难忘其惨状〃等等。作者所写;看来都是用心观察所得;从南京城墙的高度、厚度;到被轰毁的大报恩寺塔的瓦砾;都不含糊其辞。这个资料;老专家们应当看到的;但却很少有人提起。看来;它所说的见闻;大多是暴露太平军黑暗;不符合歌颂〃农民革命〃的需要;又难以证明作者是恶意捏造;故而采取〃防扩散〃的办法;冷藏起来;让它悄悄地灰飞烟灭。
这三件资料的作者;身份不同;立场不同;视角不同。他们都是当时的人;都不是为了诋毁太平军而作。他们所写的见闻;会有些与事实有出入之处;但总体上是一致的;符合太平军思想行为的逻辑;也经得起用当时其它大量的记述来验证。如果《李秀成供辞》不是出于这个至死都回护〃太平天国〃的当事人之手;那么他所说的许多事实;完全可能被某些人说成是污蔑、诽谤。或者用别人的片言只语乃至用一百年后的〃调查报告〃来予以否定。不是整篇供辞都有人千方百计要证明它是伪造的吗?长期以来;太平军的历史被搞得混乱不堪;甚至黑白、正邪、是非都颠倒了;少数是带着陈腐的偏见;多数是秉权威意志;戴上有色眼镜看史料。
关于太平军的史料;汗牛充栋;几十年来的论著和作品更是铺天盖地。我认为;只要能客观、全面地对待历史;看看前面说的三件资料;就可以大致看清太平军的本来面目。对于太平军的是非功罪;当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评说;但是一切评说必须以历史事实为依据;以是否有利于中国和人类文明进步为准则。那种〃以论带史〃;先为太平军定了〃农民革命〃的典范;然后再去找个别现象或片言只语来加大渲染;印证预作的结论;或者;从预作的结论出发去编造种种材料;乃至化腐朽为神奇;只能造成认识上的误导。历史事实、历史真相是评说历史人物、事件的基础。不要这个基础的史书;那是历史研究的异化。如果能从较为可信的资料看清太平军的真相;就不难正确地看待那些〃广州雪花大如席〃的论著和文艺作品了。
假作真时真成假;这是历史的日食。
后 记
去年十月;我已经作好结集的准备;连集子的前言也写好了。由于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原因;结集出版的事搁了下来。其间;又增写了几篇。
可以写的题目还不少。不过;仍然决定就此告一段落。我的时间、精力有限;这只是清理自己的文化杂货堆的第一项;现在不应该无节制地加大投入。而且;多数要写的题目;在已写的文章中已简略地说度;再单独另写套增多重复;就采取人们常说的〃点到为止〃吧。求全求大从来就不是我的写作取向。我写这一批杂说一个重要的内驱力已经释放;它就是向一些〃太平天国〃论著和作品说一声:不;历史不可随意颠倒;也不可阿世曲说。
如果这声音是雾岛疏钟;今后就一定不断有学人和作家;尤其是中青年学人和作家;用他们的鸿篇巨制来细说太平军的兴亡。如果这声音只不过是瀚海驼铃;那也让今天和明天的有心人知道;有一个扛着自己脑袋的学人;说出了一种不同的认知。
在这批杂说的写作和发表过程中;我时时感到习惯势力和主流话语的强大。我想;在眼下中国大陆;上网还远不足以取代纸张出版物。如果不能通过有纸载体与读者见面;写作的用意就大打折扣。要通过有纸载体与读者见面;就不能不考虑语言空间的限度。纵然如此;有些报刊要发表这些文章;仍然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担心被指责为〃否定农民革命〃;甚至扣上〃反马克思主义〃之类的帽子;而遭到或明或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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