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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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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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故意说:“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之后……”好让她说:“可我们并没有分开呀,我们谈谈吧,”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最终连他自己也相信他们的心确实分开了,又何况希尔贝特呢?女性本来就消极、被动,同样消极、被动的病孩子要走近一个女孩就够难了,消除误会、隔阂、再续前缘又更是谈何容易!

  惭惭地,拒绝和她见面不再使马塞尔感到难过。既然她不再象往日那样珍贵,他那痛苦的回忆在不停的再现中失去了威力,无法摧毁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他眼前日益增长的魅力。此刻他后悔为了她而放弃了外交职业。当初他不愿远离她而选择了文学。父母认为威尼斯太远,可以去巴尔贝克。只是这样他就必须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这些拜访虽不频繁,但他偶尔可以听她谈起女儿,他开始从中感到某种乐趣,而它和希尔贝特已毫不相干。

  两年后,当马塞尔与祖母一起动身去巴尔贝克时,他发现自己对希尔贝特已经几乎完全无所谓了。这时,他在斯万家无心听说的阿尔贝蒂娜从幕后走进了前台,走进了聚光灯下。作者自我分析说:“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确有其事,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混成一体,能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爱与一个女子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认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位女子撩拔起来的,待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摆脱了这种魂牵梦绕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发出去后,又生出来,献给另一个女子了。”就这样,普鲁斯特由于他的特殊脾性、病态心理而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又自己解消了失恋的巨大悲哀和痛苦,最终将它变得“无所谓”。而这必竟只是一种缺乏根基的虚幻自慰,他需要新的情感来作实实在在的慰藉。于是,阿尔贝蒂娜负着拯救他心灵的使命出现了。

  然而事实上她给普鲁斯特带来的是什么呢?从他和希尔贝特的爱情经历看,悲剧的根源不在希尔贝特而在他,那么他的本心本性未变,不论恋爱对象如何,重蹈覆辙必不可免,结果大同小异,仅是过程有所差别而已。

  马塞尔在巴尔贝克遭阿尔贝蒂娜严拒是这么一回事:阿尔贝蒂娜将要离开巴尔贝克旅馆而去姑妈家,那时她和马塞尔之间已结下了较深友谊,因而她让马塞尔晚上去她房间看她,并说由于她感冒了,她只能躺在床上接待他。马塞尔由于受布洛克的污染,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他能够品尝到这朵玫瑰的滋味。结果阿尔贝蒂娜在警告无效后用力拉响了呼唤仆人的铃声。自巴尔贝克海滨马塞尔遭阿尔贝蒂娜拒绝后,他一直未能将她忘怀。那得不到的往往是最珍贵的,马塞尔也逃不脱这条定律。他家迁居后不久,他重新见到了阿尔贝蒂娜,昔日的情感立时重新涌上心头,并且这是在时间中窖藏过、味道发生了美妙变化的佳酿般的情感。阿尔贝蒂娜已经变了,普鲁斯特所遇的人、所经的事几乎都要在时间的对比中显出变化,使同一判断既互相印证又互相否定。现在的阿尔贝蒂娜不再是一个持重、纯真的少女,而几乎带有荡妇色彩。但她本来就对马塞尔怀有好感和友情,这要转化为爱情是比较自然的事,所以前后又是互相印证的。普鲁斯特对她的深情也印证了昔日他遭拒后对她产生的尊重、敬仰和爱慕之情。虽然她已经违背了她留给他的印象,虽然他惭惭对她有了厌烦与轻视,他仍然关心她,爱护她,以照顾她为己任,以被她爱为幸福。

  然而,潘多拉盒子里飞出的恶魔无处不在,当年斯万身上所具的占有欲与猜疑、嫉妒,在今天的普鲁斯特身上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己忆与现实的丑恶的刺激,他固执地怀疑阿尔贝蒂娜有同性恋倾向。他表现出一种“妄想症”,这是身体虚弱、性情孤僻而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患的。他将接近阿尔贝蒂娜的一切女人、甚至仅仅是看她一眼的女人也视作对她心怀不轨或与她有染,并且竭力去搜寻证据直至最终对此深信不疑。后来,为了“拯救”她,他和她同居了,将她和自己关闭在自己家里,每天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囚。普鲁斯特早就习惯了孤独与清静,阿尔贝蒂娜却忍受不了这种除了看书、写作、亲热、休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内容的生活,忍受不了普鲁斯特为让她安心居留而有意说出要与她分手的威胁,忍受不了他对她的猜疑、监测、调查、限制。她终于不辞而别了。这并不是不可挽回的事,与当初他和希尔贝特的矛盾一样。但他过于敏感、脆弱、缺乏承受力,因而不能冷静,不能采取理智、有效的对症下药的手段,亦不能正视内心,不能让自己的行为与意愿保持一致而恰恰是相反,从而使自己走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平添许多绝望的悲哀和伤感,只好又借助虚幻的自欺式的解释来自慰,以新的方式重演与希尔贝特相离一幕。

  作者几乎花了半部 (《女逃亡者》前半部分)小说的篇幅来描写他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结局。阿尔贝蒂娜离去后,马塞尔懊悔不迭。这以前对她的厌倦,甚至巴不得将她打发走的念头,倾刻间变成了对她刻骨铭心的眷恋和迫不及待要她归还的思慕。阿尔贝蒂娜的陪伴已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习惯,难以想象他将忍受习惯改变带来的痛苦。他一定要她重新回到他身边(事实上是他虽没能让她回来,却也很容易就忍受了习惯被破坏的痛苦,可见他屡次提及的习惯不过是自缚之茧。)

  阿尔贝蒂娜留了这样一封信让女仆弗朗索瓦丝交给马塞尔:你对我的爱情已经迅速冷漠,我们已经不可能共同生活了,别了。马塞尔认为这不是她的真实思想,而只是为了给他一击,让他恐惧。为了让她回来,他心许了许多条件:可以将一半财产给她的姑妈邦当夫人;去订购她所渴望拥有的游艇和罗尔斯·罗伊斯车;给她完全独立行动的自由;甚至立即和她结婚——也许她此次行动的意图即在于此。可他又隐隐约约地担心,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是与她和凡德伊小姐及她的女友保持着暖昧联系有关。

  马塞尔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了土兰她姑母家。这个设想被她的门房所证实。这样在她回来之前就不会有大的纰漏了。他当初决心和阿尔贝蒂娜同居,只是为了阻止她重犯和凡德伊小姐之间的老毛病。而既然她在姑妈家,就让他放心了。

  为了促使阿尔贝蒂娜回来,他准备佯装出不爱她的姿态,写封信表明要和她分手,虽然同样的手段从希尔贝特那里得到的是弄假成真的教训,可他仍不自觉要这么办,这是他的特殊个性和心理所决定的。与此同时,他请圣卢以背着他的方式去向邦当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压力,迫使阿尔贝蒂娜尽快回来。圣卢由于和自己心爱的恋人拉谢尔分手的感受犹存于心,对他的遭遇充满了同情,非常愿意帮助他。

  圣卢刚上火车,布洛克来了。布洛克说他曾对邦当先生讲:阿尔贝蒂娜对马塞尔不那么好了。这使马塞尔气愤至极,因为此话将使圣卢行动的效果被破坏。

  接下来便是痛苦的期盼,不分梦时醒时的思念,其间他收到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侄女的求爱情,但这对恋爱的人只是一种痛苦。

  他终于收到了罗贝尔的电报,电报上说他虽然见到了邦当夫人,但由于同时也被阿尔贝蒂娜见到了,因而一切告吹。马塞尔陷入了狂怒和绝望,他的爱恋暴露无遗,他的骄傲丧失殆尽。

  他打电报令圣卢回巴黎,同时收到了阿尔贝蒂娜的来电,“我的朋友,您派您的朋友到我的姑母家来,这简直是发疯。亲爱的朋友,如果您需要我,直接给我写信好了,何必派人来呢?再不要采取这样的行动了。”

  知道有把握让她回来,马塞尔反倒不再显得急不可耐。他回了信,在信中否认了派圣卢之事,并且称许她的离去,表明自己绝不会请求她回来。然而信中暗含着对她的依恋,觉得她定能读出。

  时日已久,他不知不觉地渐渐开始遗忘阿尔贝蒂娜,然而遗忘的尽是她的令人不快的方面。在他心中,她更温柔、美丽、更让他渴盼了。

  在整理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弗朗索瓦丝发现了一只戒指,一模一样的第二只戒指。马塞尔想阿尔贝蒂娜可能欺骗了他。他所见到的这类事太多,也太担心她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了,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欢女人?

  阿尔贝蒂娜来信了。她字里行间的意思好象是说,她觉得分离理所当然。马塞尔宁信其真而不敢疑其假。

  由于事情毫无进展,马塞尔便又作别策。他致书安德烈,请她前来小住,并示意她让阿尔贝蒂娜知晓此事。他又装作并没收到阿尔贝蒂娜的信,而再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他无法忍受她给他的独自生活,既然她不回来了,请允许他让安德烈代替她。他算是机关算尽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有意掩饰,只怕以误传误,错上加错。马塞尔害怕阿尔贝蒂娜会重新堕落下去,会拥有许多女情人。但他对她是鞭长莫及了。圣卢在邦当夫人家的所见所闻似乎说明阿尔贝蒂娜摆脱马塞尔后生活得很幸福,他在那里还和几个正进门的少女交错而过,这使马塞尔疑心重重,下定决心非让她回来不可,他不能听任她在土兰和女孩子呆在一起。他丢掉一切傲气,拍了一份充满绝望之情的电报请她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电报刚发走,马塞尔便收到了邦当夫人的来电:阿尔贝蒂骑马时,被摔到一颗树上,她去世了。

  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折磨着马塞尔。

  随后他收到了阿尔贝蒂娜出事前写给他的两封信,头一封说她赞成安德烈取代她的位置,后一封说她急于回来,要全心全意属于他。

  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从此生活在痛苦与回忆中。

  由于马塞尔自己的过失,阿尔贝蒂娜离开了他。可从她最后的两封信来看,似乎他彻底失去她只是由于她意外死去——不,不是这样,不论生活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的特殊心性已决定了他悲剧性的爱情命运。阿尔贝蒂娜的死去使得爱情悲剧中的人为原因再也得不到确证,他从此可以在回忆中无穷无尽地爱她,不再象活着的希尔贝特那样变得无足轻重。可是,这个脆弱、古怪而又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和无情的解剖力的病孩子、大思想家,却连一个死人也不放过,连一丝温馨的回忆和美丽的自欺都不容存在。他四处询问,派人调查,要证实阿尔贝蒂娜的劣迹,使得他对她的感情逐渐淡薄。他以为这就可以使自己另求新欢了,然而实际上他不仅再生不了激情与勇气,也失去了对爱人与爱情的回忆,从而得到的只是一片空虚——他内心深处渴求的仍然是阿尔贝蒂娜,可他力图否认这一点,因而他没有真实。于是,并非无情的时间,而是因为他的无情,或者说因为他不让自己有情,而使昔日疯狂的眷恋变成了令人寒心的淡漠。一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电报:“我的朋友,您认为我死了,请原谅,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见您,跟您谈结婚的事,您何时返回?温柔地爱着您。阿尔贝蒂娜。”然而,他最初得知她死去时的那种悲伤,在回忆中已惭惭消亡,她在他思想中已经死去。对于他,阿尔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这些思念还活在他心中,她便能肉体虽死而精神犹生,但是现在这些思念已随风而逝,她便不能随着肉体的复活而在他心中复活。他没有能力使阿尔贝蒂娜复活,因为他没有能力复活他自己,复活当年那个爱她、爱生活的自己。生活通过极其细微而又从不间断的工程改变着世界的面目,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使人面目依然而心境全非。他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嫉妒和猜疑,来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过联想向四面八方的辐射,来自于凡德伊小姐的秽乱和阿尔贝蒂娜的柔顺,但是随着这些印象的逐渐淡化,被它们染上令人忧虑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调的广阔印象场便恢复了中性色彩。一旦遗忘占据了痛苦或欢乐的几个主要据点,他的爱情的抗争使被击败了,他便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他为自己竟能忘记她而震惊,试图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后两天,他就曾为自己居然能离开她而生活四十八小时而惊恐万分,那时他就有个预感。这个预感被证实了。正如从前他给希尔贝特的信中所说的,如果分离两年,他就不再爱她。死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与长期关系破裂在希尔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过起了分离的作用,真正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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