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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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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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回来了,几乎天天和他一起玩。有一回他对她说他很喜欢她的双亲,可她却说他们看不上他。他想斯万先生莫非以为他想夺走他女儿的爱?他自认对斯万充满感情 (爱屋及乌,将昔日的厌烦与好奇都变作了爱),而斯万竟然不知道他的感情,这简直是一桩冤案。于是他忍不住给斯万写了一封长达十六页的信,让希尔贝特转交。可是,出他意料,希尔贝特说她父亲看了之后只是耸耸肩,更加深了对他的成见。似乎以为他是一个更大的伪君子,似乎从未体验过他所有的这种崇高感情因而不能理解——小马塞尔的小心眼儿,在这里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有一天,他自感身体不适,但不肯放弃去香榭丽舍。虽然他的肉体表面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他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他奔往希尔贝特。一小时后,他支持不住了,回到家来,便一病不起。可是想不到因祸得福,希尔贝特来信说她母亲邀他病好后上她家玩。这可能是对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母亲的苦心,她总是努力设计些意外的喜悦来提起他的兴趣;而斯万夫人是不会放弃一切社交可能的,所以马塞尔从此得以走进斯万夫人周围,闻到了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出来的芳香。在这芳香弥漫的地区,他已失去了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感到本能的兴奋与愉快。傻小子不停地喝希尔贝特递过来的茶而根本不顾忌一杯茶就足以使体虚神弱的他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

  在斯万家里,虽然谈话平淡乏味,马塞尔也留连忘返,兴致盎然。只是当希尔贝特进了内室时,他才有些嫉妒——在一切使他和心上人必须分开的情形下,这种嫉妒都会产生,它源于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斯万自告奋勇说以后要带他进内室去看看,这使他如释重负,霎时间消除了那段使人们所爱的女人显得如此遥远、可怕的内心距离。他对斯万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胜过了对希尔贝特的爱,因为斯万作为希尔贝特的父亲,将她“给予”他,而她本人有时却拒绝他。此外,在她面前,由于渴望太多,心慌意乱,他反而失去了爱的感觉。马塞尔内心的软弱由此可见一斑。

  当马塞尔和斯万一家一起出去时,他是那样洋洋得意,因为他站在曾经自觉高不可攀的斯万夫人身边,更因为他成了他当初只能羡慕而不敢企盼的希尔贝特的朋友。

  斯万夫妇有时在马塞尔面前夸奖希尔贝特的品行。他们大概最担心人们在品行方面对他们家人有所怀疑。不过马塞尔对此倒是无条件地相信,她对那个让父亲伤心的凡德伊小姐的厌恶态度也证明了这点。有一次她在斯万面前特别撒娇,因为那几天是她祖父的忌日,她想和缓一下父亲的心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却让马塞尔吃惊,那天又是她祖父的忌日,她却要去看日场演出。她一向总说只要父母高兴,只要马塞尔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可这天她却和父亲顶撞起来;当马塞尔劝阻她时,她厉声说:“希望你别来教训我。”

  以此事为转折点,马塞尔和她的关系开始走向危机,虽然这事本身不是原因,或者说,这是马塞尔试图由此寻找她的性格缺陷,而让她承担一些导致恋爱悲剧发生的责任。在危机真正开始前,马塞尔对她有一段分析。这段议论是从她的长相出发,显然是一种无足够依据的心理分析,而不是看面相,也不是科研、实证。他说,她那张酷似母亲的面孔上有着酷似父亲的双颊,老天似乎有意要将它们放在一起,以考察这种混合的效果。她的目光中有父亲的和善、坦率,当她递玛瑙球给马塞尔时就是这种眼神。可当人向她提问时,她的眼神又一如当年奥黛特对斯万欲有所隐瞒时的窘迫、犹豫、躲闪、忧愁。马塞尔常为看到这种眼神而深感不安。她的品性也兼有父母的特点,有两个希尔贝特,她轮流是这个或那个。当好希尔贝特隐退时,不好的希尔贝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事格调不高的娱乐;当不好的希尔贝特隐退时,她用父亲的胸襟说话,目光远大。有时两个希尔贝特相距万里,以致她周围的人 (实指普鲁斯特本人)不得不自问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使她完全翻脸。她曾要求和马塞尔约会,但她没有来,事后也没有道歉,而且,不论是什么原因,她事后的表现判若两人,使他以为自己被相似的外表所欺骗,这个若无其事的人并非当初那个热切要求和他见面的人。她有时表现愠怒,这说明她于心有愧又不愿意解释。

  自从在她祖父忌日发生的那件事以后,马塞尔怀疑她的温柔顺从里掩饰着十分炽热的欲望,而为自尊心所约束,偶受挫折时才猛然反击而有所暴露。

  在爱情中本无平静可言。爱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过它被欢乐所冲淡,成为潜在的、被推迟的痛苦,它随时可能剧裂爆发。马塞尔早就有好几次感到希尔贝特不愿他去得太勤。

  的确,她父母越来越深信他能对她产生良好影响,他想和她见面时,只需让他们邀请他就行了,因此他想道:“这样一来,我的爱情再不会有任何危险。既然他们站在我一边,他们对希尔贝特又很有权威,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然而,当她父亲违背她的心愿而邀请他时,她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不由开始怀疑他原先所认为的幸福的保障恰恰是使幸福中断的原因。

  马塞尔最后一次去看希尔贝特时,天下着雨。她被邀请参加舞蹈训练,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带他去。斯万夫人很生气地唤住了正要出门的她,并指了指马塞尔。希尔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耸了耸肩,马塞尔立刻意识到这位好心善待他的母亲无意中加快了他和女友逐惭分手的过程。

  斯万夫人离开后,马塞尔知道她生他的气,因而也故意比往日冷淡——这是许多人会有的自我防卫心理,而在内心卑弱的马塞尔身上表现得过于强烈。她的脸干涩木然,没有一丝快乐。他们的谈话枯燥、生硬。马塞尔作绝望的挣扎,执意要糟蹋这些原本应该献给友谊和幸福的时刻。在这个雨天,他顽强奋斗,延长这些没有一丝阳光的话语。他知道他的冷漠并非如佯装的那样凝固不变,她一定感觉得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泪如雨下。但她始终没有回心转意。他问她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说:“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而后笑了很久,这种笑似乎意味着她根本不信他的话,也不在乎他。他要她说明白,他一定按她的心愿去做,可她说没法跟他解释。他本来害怕她怀疑他的爱情,那么,他的伤心会使她高兴,但此刻她只是生气。他自觉他的判断理想化了,感到受了伤害,于是决心不再相信她的话,随她说:“我一直爱你,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罪人们往往说他们的清白无辜将大白于天下,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这一天永远不会是他们受审的那一天)。他鼓起勇气,突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但暂时不告诉她,因为她不会相信。

  他告辞出来,晕头转向,遍体鳞伤,感到只有回到她身边,才能喘过气来。但他想这样她就以为她对他可以为所欲为了。回到家,这些变幻不定的风向,这种内心罗盘失调的现象依然存在,于是他动笔给她写了些前后矛盾的话,既发泄怒火,又故意安排了几句貌似偶然的话,她可以抓住这些救生圈与他和解。几番犹豫之后,第二天他决定去她家,因这是种种念头博斗后剩下的最能体现他心愿的一个。但他在半路上碰到了她家的膳食总管,这家伙向他赌咒发誓般地说明斯万小姐不在,这种说话方式证明马塞尔在斯万小姐周围人眼里是个纠缠者。于是,为了向她证明,没有她他照样能活下去,他返回了,他只寄希望于她写信向他道歉,并且相信这一点。

  当晚他没有收到希尔贝特的信,他归咎于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便会如愿以偿。然后是第二天清晨的失望和对下午的希望。他整天不出门,怕邮递员或她家的仆人会送信来。最后他终于接受了痛苦,他明白这是决定性的,他将永远放弃希尔贝特,这也是为他的爱情着想,因为他决不愿意她在回忆中仍然蔑视他。这既是出于弱者的自尊和虚荣,也是出于小孩的被动的希望:当她意识到她的过久的冷漠将会使他真的永远忘记她时,她也许会有所转变。他想象有一天他会接到希尔贝特亲自送来的一封信,这种想象的幸福帮助他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毁灭。并使痛苦在期待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斯万夫人仍然欢迎他,但他总是挑希尔贝特不在家的时候去,这样做不仅因为他决心与她断交,也因为他仍希望和解。斯万夫人告诉她女儿很爱他,但他怕希尔贝特看到他时会认为他最近的冷淡是伪装的,因此宁愿继续不见面。他坐在斯万夫人旁边,没精打采地听她与女客们闲聊。尽管自己没说几句话,告辞时他仍充满希望。他想希尔贝特将知道他曾恰如其分、怀着深情谈起过她,也知道他不见她也能活下去,而她最近对他的厌嫌,在他看来,正是因为她认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我将接受下一次约会。为了减少这种分离的痛苦,他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离,虽然他感到它将是永久的。

  这一年的元旦对马塞尔来说十分痛苦。当一个人遭遇不幸且看不到希望何在时,一切特殊的日子都让他痛苦。尤其当他盼望希尔贝特利用这个有意义的日子给他写信时,这种痛苦更加强烈。

  元旦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希尔贝特的信却没有来。快到一月中旬时,马塞尔的希望破灭了,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痛苦有所缓解,然而,节日前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它之所以十分残酷,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悲伤的制造者。希尔贝特和他的关系是他唯一珍惜的东西,他却不遗余力地破坏它,使他身上那个爱恋希尔贝特的他慢性自杀。

  斯万夫人让马塞尔给她女儿写信,他写下“也许我再不见你了”、“我原先以为这决不可能,唉!看来这并非十分困难”这类话语,同时心却在流泪。有一次斯万夫人对他说:“希尔贝特特别叫我请你后天来吃饭。”他可以借此体面地向爱情投降了,然而他却继续反抗,并且,这种反抗对他来说越来越不费劲。因为,虽然一个人仍然喜爱对他有用的毒品,但是既然他在一段时间内由于某种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他就不能不珍视他以前经失去的这种恬静,这种无激动又无痛苦的状态,这种精神超脱和孤独疗法所引起的痛苦,由于另一种原因而日益减弱:他坚持要在希尔贝特眼中赢回他全部的威望,那么当他不和她见面时,这种威望应该是与日逐增,因此那些连续不断的日子,每天都是赢得的而非输掉的一天。顺从,作为一种习惯方式,使某些力量无限增长。他承受悲哀的力量已变得十分强大。不过,维持现状的倾向偶尔被突然冲动所打断,当斯万夫人又一次说到希尔贝特见到他会多么愉快时,这话仿佛将长久以来已经放弃的幸福又置于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震惊地意识到,要品尝这种快乐,当时还不算太晚,于是他急切地等待第二天,他要在晚饭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尔贝特。

  他卖掉了一件古玩,得到了一万法朗,他打算以情人的身分和她见面,以后每天都将送她一束世上最美的鲜花。他坐上马车往斯万家驶去。当车转过贝里街的拐角时,暮色中,他隐约看见在斯万家附近,希尔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坚定,但走得很慢,正和旁边一位青年男子交谈,那人的面孔他看不见。黄昏中,他们神情诡秘地谈些什么呢?他无法接受这事实。他回家,绝望地想着那一万法朗,它们本该使他有能力时时让希尔贝特高兴,而现在,他却决心不再见她。

  一万法朗很快就花光了,比每月给希尔贝特送花还要快。每当暮色降临,他心中苦闷,在家里呆不住,便去找他不爱的女人,在她们怀中痛哭。他一个人没有这种承受能力。

  再去斯万家只会让他痛苦。爱情和战争相反,一方越是被打败,提的要求就越苛刻,越严厉,假如他还有能力向对方提条件的话。而他现在没有这个承受能力,所以他决定不去她家。他仍然爱着他自以为憎恶的女人,以至不愿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宁愿让自己沉浸于痛苦的深渊。

  他在信中对希尔贝特说,他之所以不见她,是由于他们之间某个神秘的误会。但她并不要求解释以使他明白并没有另一个青年男子取代他的位置,对于他来说,误会便成为真实的了。

  他故意说:“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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