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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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街-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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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跟我还用客气?明天我就动身。”    
    第二天,萧敬之亲自到前门火车站,把田守成送上去天津的火车。    
    四天之后的早晨,韫古斋刚刚拉下栅板,田守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背着一包袱旧画。长生马上接过画来,拿掸子给师叔掸去肩上、鞋上的尘土,萧敬之亲自给师弟沏茶。    
    田守成喝着茶,慢悠悠地讲述在天津三不管买画儿的经过:“我在摊儿上看画,有个人在我身旁站着,一动也不动。我讲价钱,他在一边儿看。看我买了五张画儿,他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儿……”长生听着,解开包袱,一轴轴把画儿打开,用画叉挂在墙上,萧敬之看着一幅画,直皱眉头。田守成觉察到师兄神色不对,停止讲述,问道:    
    “师兄,是不是这画儿不对?”    
    “守成,您看这张蒋廷锡的牡丹!”    
    田守成放下茶杯,注意听师兄说话。    
    “蒋廷锡的逸笔花卉,色墨并施,简略素雅,神韵生动。蒋先生写生花树,点缀坡石,无不超绝,您看这几笔。”萧敬之走过去,指了指画幅右下方:“这山石,勾勒力弱,点染得也欠潇洒,我看是张仿画。”田守成说道:“说不定是马元驭仿的呢。”    
    萧敬之说:“蒋西谷与马元驭二人是莫逆之交,画风又接近。廷锡之画,多为元驭代笔,蒋廷锡盖章,落款,因马元驭达到了蒋廷锡的水平,又得到蒋的认可,代笔也就是真品了。你看这画儿上的三朵牡丹,皆作献媚状。师父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蒋廷锡是包文正一样的人物,刚直不阿,秉公执政。马元驭与蒋公,知性常居,两个人都不会画出这样俗气的画来,这是乾隆时期的仿品。”    
    田守成听师兄说得有道理,低头不语。半晌,放下茶杯,擦着脸上的汗水,叹口气说:“我当时买画心切,卖画儿的把我领到他家,说他舅舅是个太监。咳,我上了他的当了。”    
    “师弟忘了,师父常说,遇到编造故事的一定要加倍小心。”    
    大家正说着话,店门响处,盛王爷走了进来,萧敬之、田守成急忙起身让座,长生早已沏上茉莉花茶,萧敬之与王爷寒暄。盛王爷也不接茶,也不搭话儿,两只眼睛望着刚刚挂在墙上的牡丹出神。田守成怕盛王爷评论这张画儿,自己低下头去,萧敬之也不敢多说话。    
    盛王爷看了一会儿,喝了口茶水,对萧敬之说道:    
    “这幅蒋西谷的牡丹,我要了。”    
    “这张画儿您还是……”    
    “怎么?嫌我赏的银子少?”    
    “我不敢那么说,我是说,这画儿……”他不想卖这画给王爷,又不敢说画儿是假的。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王爷看着是真的,若说是假的,是不承认盛王爷的眼力,他会不高兴;二是你说这张是假的,好,那这么多年,我买了你们那么多画儿,说不定有多少假的呢!所以,话在萧敬之嗓子眼里转了又转,就是没法说出来。    
    盛王爷对墙上的牡丹喜欢得了不得,回过头问道:    
    “痛快点说,要多少钱?”    
    萧敬之半红着脸说:“王爷看好了,您随便赏。”    
    “给你两千银子,怎么样?”    
    “两千多了点吧?”    
    “多点少点,就这么着了,给我卷上。”看那意思,盛王爷生怕这画儿让别人抢了去。    
    原来,这位盛王爷是清室遗老里百里挑一的人物。大清王朝颠覆之后,王族贵胄,十有十个只有花销,没有进项。排场照旧,坐吃山空,唯有盛王爷,专和民国要人打交道。北京政府的达官显贵,各大财阀,他们不仅财力雄厚,还要附庸风雅,于是就收藏历代古董,购买明清字画,尤其争相购买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名人字画。他们很少有人真的懂画儿,有人不敢到古玩铺买,怕买到赝品,蒙去大洋,又丢不起人。知道盛王府卖画儿,觉得他卖的画不会有假,买他的画心里踏实。当然,卖画的事儿,都由管家出头。经手的多了,盛王爷对书画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因为在韫古斋买画儿放心,所以并没细心察看。    
    长生赶快取下画来,用画盒装了,盛王爷叫从人接了,对萧敬之说:“银子明天送来。”说罢,主仆二人回府去了。    
    这回田守成在天津买了七张画儿,其中有两张破一点的,连路费,花了不到两千大洋,最给人填堵的就是这张假画,偏偏这一张假画就卖出了全部成本。田守成想,还是卖假画挣钱!但是,他敢想却没敢说。他看到师兄托着下巴,默默地坐在官帽椅上,良久无语,知道他是因为卖给盛王爷一张假画深感不安,他甚至忘记问候远道回来的师弟吃没吃早饭。田守成早就饿了,他想起五天前的早晨,和师兄在晓市旁边喝豆腐脑儿吃油饼的情形,禁不住咽了口唾液。    
    萧敬之忽然抑郁地说:“记住,下次盛王爷再来买画,一定少要价,把欠人家的补报回去。”说罢,站起身来,微笑着对田守成说:    
    “走,师弟,咱俩到都一处吃烧麦去!”


第一部分:鬼市法帖(2)

    两个人从琉璃厂东口经一尺大街向东,走杨梅竹斜街,一路直奔前门大街。走到大栅栏西口,看见了姚以宾,三个人打了招呼,姚以宾说:“走啊,吃烧麦去!”一同过横道,来到都一处,三个直接上楼,雅间里坐了。    
    过卖笑脸迎上来,擦抹桌案,萧敬之要了两屉葱花猪肉烧麦、一大盘炸三角、一大碗酸辣汤,跑堂的摆好姜醋碟,萧敬之笑着要辣椒,不大一会儿,烧麦和炸三角上来了,还端来一小碟油炸辣椒。都一处的烧麦皮儿薄馅儿大,隔着皮儿能看见里面红色的肉和绿色的葱花。田守成头一次到都一处吃饭,心里头畅快,听说当年乾隆爷三十下晚在都一处喝过酒,说不定就在这雅间里头呢。    
    此刻,他早把蒋廷锡的假牡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姚以宾嚷着要酒,萧敬之只好又要了一盘马连肉,半斤烧酒。萧敬之和田守成都不喝酒,姚以宾强给一人倒了一盅,萧敬之笑着,又要了一小碟油炸辣椒。    
    三杯下肚,酒酣耳热,姚以宾对萧敬之说:“兄弟,行里人都说您鉴别古画儿的眼力好,我想跟您长长见识,你说说,这仿画儿都是怎么仿的?”    
    萧敬之笑笑说:    
    “大哥过奖了,我知道的也有限。现在人们把作假画,一律说成仿画,其实不然,细分起来,作假分摹、临、仿、造四种方法。摹是把绢、薄宣纸盖在古画儿上面,一笔不差地勾画下来,多用于工笔人物、工笔花鸟,摹出来的作品,和真的一样,但不是一口气儿画出来的,必然显得拘泥迟滞、气势不贯。”    
    他吃了口菜,接着说:“临是把古画儿放在案上,也兴许悬挂墙上,边看边画,按照原画儿的章法、用笔、用墨和设色,描绘出来,多数用于写意画和行草书。仿,没有一定的稿本,摹仿原作品笔意,画出或写出古人的神韵来。因在仿前下工夫研究原作,仿画时灵活而不生硬,力求神似,不求形似。”    
    “北京现在有几位仿明清大名家的高手,他们都有极高的艺术造诣,精湛的笔墨修养。画家在仿画之前,反复揣摩原作,有的原作早已烂熟于心,如何布局,如何用笔,做到胸有成竹,挥笔作画,也是酣酣畅畅画出来的,绝不是一笔一笔描出来的,他们仿的假画绝对可以乱真,把假画和古人的原作放在一起,真正的行里人都难辨真伪,更何况外行人?造,指的是凭空伪造。造画都不管原本面貌如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多以书法为多,然后落古代名人款识,多是冷名书家,如包文正公、史可法,他们的书法作品传世极少,难辨真伪,让你没法对证。”    
    萧敬之喝了口酸辣汤,接着又说:“北京几位仿画儿的高手,仿出来的古画儿能够乱真。他们用的是康熙时的宣纸、雍乾时的老墨,连印泥都是二百年前的,盖的假印章和真的丝毫不差,然后再装裱、作旧,这样的假画和真品毫无二致。”    
    姚以宾放下筷子,认真地问:    
    “这画儿的真假,到底怎么个鉴别法儿?”    
    萧敬之往自己的小汤碗儿里加了两匙儿辣椒,美美地喝了一口,侃侃说道:    
    “鉴定书画不是件容易的事,能耐都是日积月累学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唐宋元明清,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好作品见的多了,反复琢磨,记住名家的精神面貌,他的画儿独到之处在哪里?人们常说,砍的没有旋的圆,你临得再好,也不如原作。中国画讲究的是气韵生动,以形写神,师法造化,迁想妙得,凡是大家,都有其与前人不同的独创之处,他画起来痛快淋漓,无所顾忌。仿画的就不同了,他心里总是嘀嘀咕咕,生怕画走了样儿,好像有条绳子拴着他,这样,必然束缚了他的手脚,画得再像,也能有看出不对的地方。”    
    萧敬之停了一会儿,夹了一个炸三角,放在小碟里,接着说:    
    “鉴别书画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心气浮躁,不要被其他因素所左右,避免一切先入为主的杂念,更不要听卖画儿的讲故事。”    
    田守成听了,先红了脸,低下头去,萧敬之自知失言,忙说:“还要看纸张、印鉴、墨色、印泥……”    
    姚以宾听了半天,半懂不懂,其实,他真正关心的不是学问,而是挣钱的方法和假画儿的行情。于是,他把话锋一转,说道:    
    “自从民国初年之后,咱们北京的大人物、总理、将军、总长、次长,他们的银子堆成山,偏都要收藏明清字画儿,还有些小官儿,为了巴结差事,也买来画儿送礼。明清名人字画成了抢手货,真的没有那么多,作假的自然兴起来了。好多卖画儿的古玩铺,都找高手制作假画儿卖,眼看着别人卖假画儿赚了大钱,兄弟怎么就不卖假画呢?”    
    萧敬之诚恳地说:“我也不敢说韫古斋一张假画都没卖过,不过,我尽量不卖假画。卖假画是能多挣几个钱,大哥,您说挣钱挣多少是个多?这年头有吃有喝就齐了,我不能为了挣钱,卖倒了韫古斋的牌子,那样对不起师父。”    
    姚以宾鼻子、眼睛挤在一起,点头笑道:“兄弟说得有理,佩服,佩服。”其实,在心里却早打好了主意,他想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也开个画店,专门儿卖高仿的明清字画儿。姚以宾心里畅快,瓶里的酒全喝干了,意犹未尽,伸手将两位的酒端过来,一扬脖一杯,酒喝干了,脸色却越来越白。    
    萧敬之见大家吃饱喝足,叫过过卖来算账。姚以宾嚷着:“我来,我来!”掏了一气,没掏出大洋来。萧敬之早拿出两块大洋,惠了,见桌上还剩下半屉烧麦,又要了两屉,用蒲包包了,给长生他们带回去。下楼过横道,走了不远,姚以宾上同仁堂给胖老婆买药去了。萧敬之与师弟回店,路上,回头看看没人,对田守成说:    
    “师弟,以后咱们可绝不卖假画了!”    
    “师兄,我记住了。”    
    回到韫古斋,已是中午时分,长生他们正在张罗吃午饭,饭桌上摆好了白面馒头、炒西葫芦和小米粥。田守成说:“正好。”忙打开蒲包,徒弟们看到葱花猪肉烧麦,一个个乐不可支,他们都放下手中的馒头,抄起筷子去夹烧麦。萧敬之和田守成会心地一笑。    
    萧敬之还没有成家,和田守成住在店里,每天由徒弟轮流做饭。萧敬之和师弟、徒弟们吃的饭一样,从来不单吃,所不同的是,他面前总是有一碗炸得稀酥的红辣椒。萧敬之平时最注意不糟蹋东西,即使有一个辣椒籽掉在饭桌缝里,他也要拍一下桌子,把它震出,筷子头上沾了唾液粘起送进嘴里。在他的影响下,徒弟们没有一个敢糟蹋一粒粮食。萧敬之说小气比谁都小气,若是大方起来,几百、上千的银子,白白打了水漂,他连哼都不哼一声。    
    前年的正月初十,正是逛厂甸人如潮水的好时候,萧敬之叫长生在门旁放张桌子,上面摆了几本法帖和明人的山水册页。傍晌午的时候,从人流中挤上一个人来,三十一二岁,清瘦的面孔,手里捧着四五本古旧的法帖,他翻看摊上的《好大王帖》,问长生要价多少,长生回答:“十元。”瘦子面有难色,良久,对长生说:“请您掌柜的说话。”长生喊来师父,瘦子很不好意思地对萧敬之说:“我非常喜欢这本碑帖,可惜我带的钱都买了法帖了,我怕让别人买了去。如果,如果您能信得过我,我就先拿走,明天给您送钱来,保证差不了事儿。”    
    萧敬之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那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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