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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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街-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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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敬之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那人笑呵呵地拿走了法帖,到现在二年多了,杳无音信。大家偶尔想起这件事儿,长生感慨地说:“可惜那本《好大王帖》了。”    
    萧敬之则豁达地说:“我不那么看。比如一个馒头,你吃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扔在垃圾堆里,那半拉馒头就算糟蹋了,真正可惜。那本《好大王帖》并没有烧毁,撕掉,是被别人拿去利用了。在咱这儿看是没有了,可在他那儿看正有用呢,我说这就不算可惜。”    
    长生听了,不敢再说什么。


第一部分:鬼市法帖(3)

    令人不解的是,今年春天,店里来了一个布袍烂鞋的老者,六十多岁的年纪,瘦长的脸,留着长须,戴着无框的水晶眼镜,灰色的长衫皱皱巴巴,右手袖口还有一块墨迹。这人进店,一不看书法,二不看画儿,一头扎在法帖堆里。老者挑选了《淳化秘阁法帖》,这是十卷本的一套丛帖。淳化是宋太宗赵光义年号,秘阁是帝王藏书之所。淳化三年,宋太宗将秘阁所藏历代法书,命侍书学士王著编辑,标明为“法帖”,并摹刻在枣木板上,拓印赏赐大臣,历来学者将此丛帖称为“法帖之祖”。后来,木板毁于火灾,宋代重辑,明代颇多翻刻。韫古斋的这套阁帖,是康熙年间西安刻的,标价二百大洋。那老者双手捧着碑帖翻看,久久不肯离去。萧敬之见老者爱不释手,且面有难色,便主动上前问道:    
    “老先生,您看的这套法帖合您的意吗?”    
    “这阁帖正是我要找的,可是今天我没带钱来。”    
    长生立刻警觉起来,这老头长得精瘦,和那年的骗子特像,说不准他们是亲爷俩呢。他怕师父再次受骗,一个劲儿地给师父递眼色。    
    萧敬之并不看长生,他微笑着对老者说:“老先生需要,就请拿走,钱的事儿不忙,改日得空儿,您再送来。”    
    老者毫不客气地说:“那我就拿走了。”    
    说完,抱着一摞法帖走出门去。    
    长生心想,这下完了,这个老头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来了。可是,师父决定的事儿,他不敢多言多语,只有暗暗盼望老头早点儿送钱来。    
    日复一日,一个多月过去了,不见老者的踪影。转眼到了盛夏,这天,酝酿了一上午的乌云,把天空塞得没有一丝缝隙,风从高空吹下,马路上尘土扬起,整条街变得朦胧灰黄。沉闷的雷声接连不断地从天边滚过,在远方炸响,雷声轰然逼近,于彤云上飞快地划着闪电,饱满的雨点砸在琉璃厂的土路上,街道蒸腾起白气。突然,一声震天巨响,乌云崩塌,骤雨倾泻,大雨如注从天降下,雨声哗哗震响,像瀑布一样躁乱。门前的阴沟被雨水灌满,脏水横溢,街上空无一人。    
    雨天的店铺,昏暗阴湿,店堂四壁垂挂的意境高雅的字画,有如蒙尘的珠宝,失去了往昔的奇光异彩,收敛了激情撼性的艺术魅力,只能在黯淡的寂寞中展示自尊。书案上堆放的灰黄色的法帖散发着陈旧的香气,潮湿的空气,显得更加深沉凝重。长生和师弟不断打着哈欠,企盼着快点吃中饭,其实,他们的肚子都不饿,只是感到无聊。古玩店的人们就是这样,越忙越高兴,客人多,卖钱好,老少爷们儿个个倍儿精神;相反,若商店冷清,无论掌柜的还是伙计、徒弟,大家便全是一个模样,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旋风把店门吹开,旋即闯进一个人来。来人的夏布长袍被大雨淋透,灰色变成了黑色,那袍紧紧贴在他身上,使他那修长消瘦的躯体凸凹分明,能看到一根根支棱的肋骨。他的头发被雨水粘在脑瓜上,稀少、杂乱、闪着水光,酷似一只落汤鸡。雨水从那人头发上、脸上流下来,那人用鹰爪一样的瘦手抹了把脸,长生一看,惊叫一声:“是他!”他马上拿过一条干毛巾,递给老者,让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老者擦干了脸,大叫“掌柜的呢?”    
    “您先请坐,我这就去请师父。”    
    师父在斜对过儿的博文斋和陈紫峰聊天,被大雨隔在那儿了。长生脱了布鞋,绾起裤脚,随后抓了把温州油纸雨伞,冲出门去接师父。萧敬之听说买阁帖的老者冒雨来店,急忙跑回来。老者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脚下汪着一摊雨水,旁边放着个浇湿的黑色布袋。    
    萧敬之匆匆打个招呼,急忙跑到后屋,取来自己的长袍,请老者换上。老者当着众人脱下衣服,光着脊梁,换上干衣,兜里掏出眼镜来戴上,就开始拧他的长袍,雨水哗哗流了一地,萧敬之和他说了两句话,不知他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他拧完衣服,抖开,搭在椅背上,哈腰从地上捡起布袋来,递给萧敬之:“给你,这是三百大洋。”    
    萧敬之说:“咳,什么时候送来不行?偏赶上个大雨天!”    
    “我来的时候还是个响晴的天,谁知道说下就下了。”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萧敬之叫徒弟给老先生泡茶,老者喝了热茶,苍白的脸渐渐有了暖色。老者喝光了一壶茶水,说道:“饿了。”    
    萧敬之说:“就请在小店用便饭吧。”    
    “你们有酒吗?”    
    “没有。我叫长生去打酒。”    
    “饭菜好坏不拘,没有酒不行!”    
    老者打破了店里的沉闷,长生乐呵呵地出去打酒。萧敬之告诉徒弟:“拿着食盒,到延寿寺街给老先生买两个炒菜。”    
    “我要酱猪爪。”    
    “那就买两个酱猪爪。”    
    不一会儿,酒菜买来了,雨还在下。因为没有顾客,萧敬之就请老先生在店堂里吃午饭。萧敬之滴酒不沾,恭敬地给老者斟酒,自己倒了一杯香茶陪客。老者对桌上的饭菜不屑一顾,他伸出鹰爪一样干硬的手,刀住通红的酱猪爪,一手抓着酒杯,吃一口稀烂的猪爪,叭唧叭唧地嚼,又吱地喝一杯酒,他越吃越喝越来劲,索性脱了精湿的布鞋,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大嚼。他那双被雨水浸泡已久的脚掌,白得像宣纸一样,多少有些气味。    
    萧敬之问了几次:“老先生贵姓?”老者回答:“姓章。”萧敬之以为姓张,见老者嘴里忙着吃喝,无暇说话,遂不多问。老者啃猪爪啃得很细,也很快,萧敬之刚刚吃下一个馒头,老头儿的两个猪爪就剩下零零碎碎的一堆骨头了,一斤白酒半滴没剩,全送下肚去,他喝白酒就像喝水一样。吃完喝完,老者的脸上有了血色,掀起大褂的下摆,擦擦手,穿上那双湿鞋。    
    看看外面的雨住了,老者起身告辞,他对萧敬之说:“我看你还够个朋友。”萧敬之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挺肥大。老者拿着自己的湿衣服,甩甩搭搭地走了。    
    以后老者经常光顾韫古斋。他既不买帖,也不买画儿,来了就是聊天,赶到中午,就要一斤白酒,两个猪爪,吃饱喝足,红光满面,打着饱嗝,站起就走,临走还是那句老话:    
    “我看你还够个朋友。”    
    每次,萧敬之都陪着老者吃完喝好,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外,并真诚地说:    
    “得空儿您再来聊!”


第二部分:佛头彩碗(1)

    宣德青花五彩云龙大海碗一摆出来,人们呼啦一下都被吸引过去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窜货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伸长脖子细看,只见大海碗云龙图案密布,配以海水江崖,用红、黄、绿、褐、紫等色做釉上彩,和釉下青花结合,异彩纷呈,浓艳热烈。    
    七月炎暑,烁火流金,炽烈的太阳释放出强大的热量,蔚蓝的天空被烤成灰白色。中午,路上断了行人,只有大树在路旁孤立,它们的叶子仿佛被吸干了汁液,蔫蔫地粘在枝条,垂挂在树干上。    
    姚以宾的多宝阁不敢开门,怕屋里灌进热气。关上门又闷热闷热的,没有一丝儿风,热得姚以宾破例扔下手中擦瓷器的皮子,脱光上衣,使劲地摇着纸扇。    
    当了掌柜之后,最为要紧的是支撑门户,挣出钱来,好在琉璃厂站住脚跟。进入琉璃厂和串胡同打小鼓儿绝对不同了。打小鼓尽和老头子、老大妈打交道,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哄弄了,收来的都是仨瓜俩枣的玩意儿,值不了多少钱,就是买错了,也赔不上什么。    
    在琉璃厂开个铺子可不是简单事儿,你要是满嘴的外行话,能让老行家笑话掉大牙!因为这趟街,一百家儿有九十家儿的掌柜是学徒出身,半路出家的很少,这琉璃厂东口,也就是博文斋陈家和自己是半路出家。    
    这行人太注重面子,行里头,谁家要是打了眼,花大价钱买了假东西,那就算彻底栽了,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姚以宾接过的这个店,老掌柜姓铁,就是因为买东西打了眼,没脸在琉璃厂混下去了,才把多宝阁兑给姚以宾。    
    姚以宾听说,行里有人买了假东西,若是瓶瓶罐罐就偷偷砸了它,免得看着心里堵得慌。若是书画、碑帖,就蔫不唧的烧了完事儿。这铁老先生,因为买了个宋钧窑洗子,自以为得了宝贝,大张旗鼓地拿到窜货场去窜货,同行人看了,没有一个投标,老先生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自己打了眼了,二话没说,把那个洗子包起来,低头走回多宝阁,从此闭门不出,只是在门上贴了二寸宽的小纸条:    
    “本店出兑”。    
    正好姚以宾在年前买大柜,得了青花大龙盘,年后卖了三千大洋,就大着胆子闯进店去,和铁老先生商量接过多宝阁。姚以宾反反复复,和铁老先生谈了三天,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老先生急了,说:你这个年轻人办事怎么这么不痛快?能行就办,不行就吹。我没有闲工夫跟你磨牙!    
    姚以宾嬉笑着说:有事慢慢商量,您怎么这么大的脾气?铁老先生说:实话跟你说,我因为打了眼,没法儿在这条街混下去了。要不价,说死我也不离开这个店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经我手买下的,眼看着盘给别人,比摘我的心都难受啊!说着,老人眼睛里闪着泪花。    
    姚以宾说:就您这两下子都……下边的话没敢往下说,他想说,我的心里更没底儿!老先生早看出他是个外行,不客气地说:告诉你一句实话,我这些货,没有一件假的,你就是闭着眼睛卖,也大大的挣钱!姚以宾见老先生说得诚恳,狠了狠心交出了三千大洋,另欠一千,打了欠条。    
    姚以宾心想:反正这三千银子是白捡的!这个店若是真赔了,那一千也不给他了,我顶不济再去打小鼓儿!交出银洋,姚以宾心里空落落地,他在地中间直转磨磨,皱着眉头盘算:这个古玩行高深奥妙,有说不完的学问,说了归齐,也就是两种能耐:一是要懂古玩,有眼力,有知识,这个我可以慢慢学;二是要有心计,会做生意,这个我不用学,就凭我四年打小鼓儿收破烂儿的经验,动心眼儿,耍嘴皮儿,讲买讲卖,比这个铁老先生强上百倍,现在最提心的是买了假货。    
    铁老爷子打了眼,怕丢不起人,我不怕丢人,就怕赔不起钱。不能这么让老头走,再留他两天,给我讲讲古玩知识。于是,姚以宾说:老人家,不瞒您说,我干古玩这行还是新干,还要向您请教。    
    铁老先生说:刚见面一听您说话,就知道您不是行里人。老先生在给他讲古董知识之前,先叹了口气,说:打了一辈子雁,末了还让雁鹐了眼!然后他问道:这行的学问大了,您想学什么?姚以宾说:我想先学学怎么鉴定瓷器。怎么看款?他想起年前从西裱褙胡同胖子家买的一大柜东西,挑出两块大清康熙年制的青花九龙大盘,凭的就是盘子底下的六字款。    
    铁老先生告诉他:鉴别瓷器,不能先看款。拿过一件瓷器,先看它的器型,器型不对,底下的款儿连看都不用看。在看器型的同时,就掂出了重量,行话叫手头。器型、手头都对了,翻过来看胎儿,不管圈足、平底,都会露出胎儿来。然后慢慢研究它的花型、画篇儿,最后才看款儿。    
    姚以宾问老先生:您有时说器型不对,手头不对,那什么样的对呢?    
    不同朝代有不同的特点。一天一天地学,一样一样地记,见的多了,才能记住。    
    有没有最简便的办法,辨别官瓷器的真假?    
    比方说,这里有两个青花龙纹天球瓶,一个是乾隆官窑,一个是现在仿的,两个完全一样,你怎么辨别真假?    
    官窑的瓷器是供皇宫用的,皇家制造瓷器,不计成本,工匠兢兢业业地制作,做不好要杀头。后人仿制是为了挣钱,心浮气躁,不可能画得那么踏实。    
    假设仿得八九不离十,您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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