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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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2-05-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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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视而不见。事实上,作为封建教会对立面出现的欧洲启蒙思想,不仅仅是否定宗教神性的“个人”意识,而且还有民族国家这一世俗政治建构,而对于中国这样的“被现代化国家”而言,“民族国家”意识比“个人”意识具有更强烈的现实意义。   
    用艾凯的话来说,民族国家既是启蒙的产物,也是“朝向以征服自然为目标的,对社会、经济诸过程和组织进行理智化”的过程的一部分〔9〕。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的特点,是要求在固定的疆域内享有至高无上的主权,建立一个可以把政令有效地贯彻至国境内各个角落和社会各个阶层的行政体系,并且要求国民对国家整体必须有忠贞不渝的认同感。作为一种超越文化和宗教差别的政治性组织,民族国家通过某种程序把所有的公民联合起来,为所有的成员介入“公民政治”(civil politics)提供了有效身份。这种特殊的社会化网络超越了公民的个体特性,有自己的权威结构。由于具有其他政治组织方式所不具有的加强国家凝聚力、动员和集中社会资源、提高政治效率的能力,民族国家成为了保护确定的共同体抵御有害的全球性影响、特别是抵御国家控制力之外的政治及其它有害的全球性影响的一个主要装置。因此,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并使之巩固和成熟,成为传统社会摆脱依附、走向发达的根本前提。在欧洲,不仅近代以后相继出现的法国、英国这样的“现代化挑战者”都是以民族国家的面目出现,对于德国、俄国这样的“被挑战者”而言,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更是回应挑战的先决条件。“现代的国家主义、民族国家和现代化都是在英、法两国发生的。英、法两国一旦现代化,建立了官僚制的民族国家,世界的其他国家——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就算只是要自卫,也被迫非跟着改变不可。”〔10〕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民族国家基本上是“打”出来的。如果从中世纪的英法百年战争开始计算,这种战争在欧洲近代的历史上从未中断过,一直持续到拿破仑战争的结束,才有了几十年短暂的和平,随之而来的1848年革命以及德意志和意大利的统一战争,几乎使近代欧洲的历史成为了一部战争的编年史。因此,在帝国主义时代,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民族意识受到激励而觉醒,首要的问题是如何抵御帝国主义列强、如何实现“平等”的国家关系和“公平”的国际秩序。取得国家身份意味着成为现代国际体系内的主体,成为在法理上不受任何外来强制、不亚于任何其他主体的自由平等的角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从晚清至1949年以前的中国现代“救亡”史,是从文化主义向民族主义转化、从传统样式的文明向现代样式的民族国家转型的历史。   
    历史学家通常以科学水平和西方的“船坚炮利”来解释中国不可避免的失败。然而,对西方如何取得科学、军事的长足发展,却常常注意不够。其实,西方在近代的迅速崛起,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民族国家的兴起。“英、法两个最先现代化的国家能更有成效地动员其种种资源,我们可以把这种对资源的动员视为军事与行政现代化的一个步骤。”〔11〕因此,1840年后的中国社会所面临的问题,就显然不仅仅是文化自身的危机,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西方民族国家的挑战。一个没有正式国名,没有明确边界,没有国旗,没有国徽,没有国歌,更为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为全民认同的“现代政府”的“文化中国”根本无法回应这一挑战。当时中国的军事力量只能对付零星的海盗,却不能与西方国家的军事力量相抗衡。中国的民族国家问题开始变成无法回避的历史要求,并且不断以政治危机与社会危机的方式提到日程上来。   
    长期以来,中国民众在封建专制统治下一直缺乏近代全民国家观念。他们把一家一姓之朝廷作为效忠的对象,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国家”。〔12〕老百姓的任务就是完粮纳税,“除纳税诉讼外,与政府无涉,国家何物,政治何物,所不知也”〔13〕,甚至“国亡,他可以不管,以为人人做皇帝,他总是一样纳粮”。与国家相比,倒是宗族利益更能使其“牺牲身家性命”,“至于说到对于国家,从没有一次具极大精神去牺牲”〔14〕。梁启超就曾痛感国人常“独善其身,乡党自好,畏国事为己累而逃之”。〔15〕这种狭隘的乡土意识和家族主义观念严重阻碍了中国民族国家观念的产生。   
    这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传统中国和现代西方首次正面遭遇时的历史性画面:当英国舰队突破广州虎门要塞,沿江北上的时候,江两岸聚集的数以万计的当地居民,平静地观看自己的朝廷与外夷的战事,好似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争斗,用马克思的话来说,是“人民静观事变,让皇帝的军队去与侵略者作战”。〔16〕直到“五四”时期,来中国讲学的杜威仍然为中国人表现出来的对国家问题的冷漠而震惊。当他在上海问及一个中国人对日本占领满洲的看法时,这个中国人神色自若地答道:“哦,那是满洲人的事儿,与我无关。反正是他们要付出代价,不是我们。”惊愕至极的杜威发出了这样的慨叹:“这种看法不仅明显是对现实政治的极端漠视,同时在政治问题上也表现出极端的愚蠢。”〔17〕   
    这种深深刺激过青年鲁迅的“看客”的场景,凸显的是两个世界相逢时的经典画面:对峙的双方一方是信仰天下主义的一盘散沙式的中国,另一方则是高度政治化的西方民族国家以及同样以民族国家面目出场的日本。   
    “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和九十年代初,具有改良思想的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在西方国家富强的背后不仅存在技术和财富生产方面的才能,而且也存在醒目的统一意志和集体行动的能力。与西方国家的政府和人民密切联系相反,中国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存在着政治隔阂。为弥补这一隔阂,并加强对政府的政治支持,必须在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建立政治沟通。”〔18〕在西方民族国家强有力的挑战之下,传统中国专制集权政治制度所固有的种种弊端完全暴露无遗。最明显的例证,即在于这种传统政治制度既无法有效地加强国防,动员民众,抗拒外敌的入侵,也没有能力汲取足够的财力,将国家导入经济现代化的轨道,与外人展开激烈的商战,反之,却在历次对外战争中一次次惨败,一次次以割地赔款告终。
    甲午战争是日本“开拓万里之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这一对外侵略扩张基本国策的产物。从1894年8月1日清政府被迫宣战到1895年4月17日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历时8个半月。拥有陆军约95万、海军军舰71艘、4亿人口的偌大的中华帝国,却被一个只有29 万军队、二十几艘军舰(其中有9艘在修理)的区区岛国打败了。一个多世纪以后,费正清在谈到这场战争的时候,仍然认为这是一场中国必然失败的战争。因为“战争的一方日本这时已成为一个现代国家,民族主义使它的政府和人民在共同的目标下团结起来对付中国,而作为另一方的中国,它的政府和人民基本上是各行其是的实体。日本的战争努力动员了举国一致的力量,而中国人民几乎没有受到冲突的影响,政府几乎全部凭借北洋水师和李鸿章的淮军”〔19〕。难怪失败之后李鸿章叫苦不迭,称甲午战争其实是北洋海军独自同日军决战,这话虽然有推脱责任之嫌,却不能说全无道理。   
    显然,面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挑战,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已经根本不具备回应的能力。梁启超曾经痛心疾首于民众的缺乏群体意识、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斥责对国家兴亡不闻不问、自私自利的“旁观者”:“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民无爱国心,虽摧辱其国而莫予愤也”〔20〕。可以说,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经历文化危机的心路历程,凸显出中国人发现自己是一个现代化的“落伍者”所产生的普遍焦虑、亢奋和迷乱。不断加剧的危机越来越体现为一种“认同危机”,那就是何谓西方国家?中国和西方国家的关系到底该如何?新老儒家“修、齐、治、平”的道德理想主义所持的正是与“民族国家”工具理性世界观针锋相对的“文化主义”天下观,在这种文化的“天下”观念和“中国中心”观念的框架下,这些问题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要以“中华民族”的形态解决危机问题,只有在国家的政治框架里才有可能。这意味着二十世纪初叶中国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的民族主义冲动,最终要表现为和传统文化彻底决裂的政治革命。如果说明末清初具有强烈反清意识的王夫之、黄宗羲和顾炎武坚持反清复明的言论背后,仍然是明华夷、辨人禽的传统观念,那么,到了林则徐、魏源和冯桂芬这里,文化中国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而在马建忠、王韬、薛福成、陈炽、陈虬和郑观应等人的著作中,全新的民族国家意识则已经开始萌动。他们的言论表明,中国是世界体系中的一个普通的国家,而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天朝帝国”。   
    可以说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国家的真正自觉,是在戊戌变法——即最后一次在传统中国的框架中进行的变革失败之后出现的。完成这一转折的标志性代表人物是梁启超。张灏曾经总结梁启超在1890年到1907年间思想转变的两个过程,那就是:“第一,摈弃天下大同思想,承认国家为最高群体;其次,把国家的道德目标转变为集体成就和增强活力的政治目标。”〔21〕在1895年前,主宰梁启超思想的主要是传统的华夏中心主义和排满的种族民族主义。1897年,当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提出“平满汉之界”的“泛黄种主义”的时候,他的思想还未能真正摆脱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念所形成的“华夷之辨”。虽然“华夏”的内涵已扩展为“黄种人”,“夷”的内容已改为“西洋”。这时的梁启超尚处于由传统民族主义者向近代民族主义者的转变之中。1898年底,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亡命日本,此后又辗转美国、澳洲等地,才开始“言论大变”。从此以后,“国家”在他的头脑中上升为最高的竞争单位,儒家的“公羊三世说”逐渐为西方现代政治学说所取代:“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22〕他明确表明自己决不再言排满,决不再言种族革命,直陈“今日吾中国最急者……民族建国问题而已”〔23〕。为了解释现代国家的观念,梁启超将“西方”分解成不同的民族国家,在描述这些欧洲国家各自的历史之后,梁启超指出强国之所以具有较大竞争力,是因为人民并没有把“文化”作为尽忠的惟一标准,而是将“国家”作为尽忠的目标。在他看来,只有抛开文化层面的问题,仅仅把国作为竞争单位的时候,“我的祖国”的概念才会出现,“爱国主义”意识才可能产生。梁启超在1902年前后发表的许多政论文章中,都集中论述了中国人头脑中的“文化的中国不接受挑战”和“国家的中国不存在”的问题,认为这势必导致人们尽忠的目标是文化而不是国家,势必削弱人们对“国家的中国”关注的程度,“窃以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已,若种与教,非所亟亟也”〔24〕。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梁启超在解释民族主义这一现代性范畴时,不仅仅注意到了共同血缘、尤其是共同文化联系的重要性,而且还明确指出了“独立自治”、“完备政府”、“谋公益”、“御他族”等关键词,正确描述了西方近代民族国家的政治属性及职能:“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25〕反映出到了梁启超这里,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政治制度的了解已经非常深入。   
    值得注意的是,在梁启超这里,强调个人意识的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已经成为了一个整体。在他看来,民族主义与自由主义并行不悖,自由主义只是达到或完成民族主义的一种手段。他在解释西方民族主义的起源时,将自由主义视为民族主义兴起的一个动力,将法国以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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