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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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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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有发觉,这里,大家都冷得在打哆嗦吗?”    
    他的样子好像感到很冷,他的皮肤变成了紫色。    
    “我不冷。”我回答他说。    
    他仍然继续注视着我,带着冷酷的眼光。突然,我明白了,我用手去摸自己的脸,我发觉自己已被汗水湿透。在此地下室,正值严寒季节,冷空气不断流通,而我却在出汗。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由于出汗,头发已黏结得像毛毡;这时,我又发觉,衬衫也湿了,扒附在我的皮肤上:原来我出汗至少已有一个钟头之久,而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但这却逃不过这个比利时猪猡的注意;他早就看见汗珠在我脸上滚动,他一定这样想过:这是准病理的精神恐惧状的表征,同时他一定觉得自己是处于正常状态并为此而感到骄傲,因为他感觉到冷,他没有出汗。我真想站起来,走过去把他的狗脸打得稀巴烂,但是,我刚动了一下身子,我的羞恼与愤怒就消散了;我又颓然在长凳上坐下,心里无情无绪,一片漠然。    
    我只满足于用手帕揉擦我的脖子,因为现在我感到汗珠从头发里流到了颈项,使我觉得很不舒服。不多久,我就放弃了揉擦,擦也没有用,我的手帕早已经拧得出水来了,我仍然在不断流汗。甚至屁股上也流汗,我湿透了的裤子已粘在板凳上。    
    小家伙余安突然开腔说话:    
    “你是医生吗?”    
    “是的。”比利时人回答。    
    “是不是痛苦……要很长时间?”    
    “哦!在……的时候吗?不,不,很快就会完的。”比利时用一种慈父般的声调这么说。    
    他那神情就像在安慰一个付了就诊费的病人。    
    “但是,我……我听别人说……经常要发射两次排枪。”    
    “有时的确要打两次,”比利时人点点头说,“第一次排枪可能没有命中要害。”    
    “那么他们要重新上子弹,再瞄准一次吗?”    
    小家伙考虑了一下,又用沙哑的声音加上一句:    
    “这可很费时间!”    
    他非常害怕咽气时的痛苦,他一心只想这件事,这在他那样的年纪,是很自然的。我却对死想得不多,我的汗流不止,并不是因为对咽气时的痛苦心怀恐惧。


第三部分:墙生活在噩梦里

    我站了起来,一直走到那堆炭屑旁。汤姆吓得一跳,他向我投射了憎恨的一眼,因为我的鞋子发出嘎嘎声,惹得他发了火。我心里捉摸着,自己是不是也像他那样已经面无人色了,我看见他也在流汗。天空美极了,没有任何光线射进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我只要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得见大熊星。但是,此时此地,我的感受与前几天完全不同了:前天,我从总主教府的那个地牢里,也可以望见一大片天空,那一天的每个时辰都唤起我不同的回忆。清晨,天空一片寒凛的淡蓝,使我想起大西洋之滨的海滩;中午,我望见太阳,就想起塞维尔的一个酒吧间,在那里我一边喝白葡萄酒,一边吃鱼与橄榄;下午,我被笼罩在太阳的阴影下,这时我就想起被深沉阴影笼罩着的半个竞技场,而另外半个竞技场却在阳光下明媚灿烂;像这样从头顶上的天空来想见世界各地,的确令人难过。而现在,我仰望天空,愿意望多久就可以望多久,天空已不再勾引起我的任何回忆。我宁愿如此。我又走回去,靠近汤姆坐下。一大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汤姆低声说起话来,他经常需要说话,他不说话,就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我想,此时他是在对我说,可他并没有瞧着我。毫无疑问,他是害怕看见我这副面无人色、汗流不止的样子,我们俩人一模一样,彼此可以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形象,比两面镜子更糟。他瞧着比利时人,那个活着的人。    
    “你明白吗?你,”他说,“我,我搞不明白。”    
    我也低声说起话来,我也望着比利时人。    
    “怎么,有什么事?”    
    “我们马上就会碰见我也弄不明白的事。”    
    在汤姆周围发出一股特别的气味。我觉得我的嗅觉这时对气味比往常更为敏感,我冷笑着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    
    “这事不大清楚,”他固执地说,“我倒很想鼓起勇气,但至少得让我知道……你说,先要把我们带到院子里,是吧,接着他们就在我们面前排成一行。他们有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总有五个或者八个吧,不会更多了。”    
    “好的。就算他们有八个,头头会对他们喊一声:瞄准,我就看见有八个枪口对着我。我想,到那时我一定想往墙里钻,我会使尽全身的力气用背脊去钻那道墙,墙顶着我,我钻不进去,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所有一切,我都想像得出来。啊,你真不知道我多么能想像所有的这一切。”    
    “得啦!”我对他说,“我也想像得出。”    
    “那一定很遭罪。你知道,他们专瞄准眼睛和嘴巴,把面孔打得稀巴烂,”他恶意地这么说,“我现在就已经感觉到那些伤口了;一个钟头以来,我的脑袋和脖子都感到疼痛,这并不是真正的疼;但比真疼更糟,这是我将在明天早晨遭受的疼痛。可在那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很理解他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装出不理解的样子。至于那种挨枪子的痛楚,我也感觉到了,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有那么一簇小伤口在隐隐发疼。这种感觉,我很不习惯,但是我和他一样,不把这看得很重。    
    “在那之后,”我狠狠地这么说,“你就入土呗。”    
    他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但眼睛始终盯着比利时人。比利时人好像没有在听。我知道这家伙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我们想什么,他不感兴趣,他来是为了观察我们的身体,我们活生生被死折磨的身体。    
    “这就真像在噩梦里一样,”汤姆说,“你想思索点什么,你什么时候都觉得就要达到目的了,就可以进行理解了,但思绪一下又溜走了,你再也找不到它,它丢失了。我对自己说,在那之后万事皆空。但我竟然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有好些次,我几乎能够理解了……但思绪又再次丢失,我于是又重新开始去想疼痛,去想子弹,去想放枪声。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发誓:我绝不会神经失常。但是也有不正常的情况。我竟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这本来不是不可能的,但是,看见我的尸体的,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眼睛。看来,我必须做到再进行思索,思索在那之后我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东西,而世界仍然为活着的人们继续存在。巴普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思索这个。你可以相信我,我过去也曾彻夜不眠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但是,现在这件事完全不同,它突如其来,我们没法事前有所准备。”    
    “闭嘴,”我对他说,“你要我叫一个神父来听你的忏悔?”    
    他不答话。我已经注意到他渐渐在用一种毫无表情的声音自居为预言家在说话,并把我称为巴普罗。我很不喜欢这样,但是,看来爱尔兰人皆都如此。我模模糊糊觉得他身上发出了尿臭。实际上我对汤姆一直并无好感,我也看不出为什么仅仅由于我们将一道去死我就要对他增加好感。如果是同别的人,情况就不同了,譬如同拉蒙·格里,情况就会不同。但是,在汤姆与余安之间,我却一直感到孤独。我倒觉得这样更好些,因为,如果我跟拉蒙在一起,我也许会多愁善感。然而,现在我却坚强得可怕,此时此地,我要继续保持这种坚强。    
    他不断喃喃自语,心神恍惚。他说话肯定是为了避免进行思索。他身上发出冲人的尿味,就像害前列腺疾病的老人那样。当然,我是同意他的意见的,他所讲的那些,我也可以讲,因为,我们的死亡并不是自然而然的。自从我肯定非死不可后,就再没有一件东西在我看来是自然的了,这堆炭屑、这条长凳、这彼德罗的那张狗嘴,没有一件是自然的。只不过,我不高兴去想汤姆所想的那些事。而且,我很清楚,整个夜晚,差不多每隔五分钟,我们都同时想着同样的事,同时流着汗,同时打哆嗦。我偷偷地瞧他一眼,第一次觉得他很奇特,他已经把死亡摆在他脸上了。我的自尊心也感到受到伤害:二十四个小时以来,我生活在汤姆的旁边,我听他说话,我也对他说话,而我又知道,我俩之间毫无共同之处。现在,我们却像双胞胎兄弟那样相像,仅仅因为我俩将一道去死。汤姆抓住我的手,但眼睛并没有望我:    
    “巴普罗,我问自己……我问自己,人是不是真的会消灭?”


第三部分:墙“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

    我把手挣脱开,对他说:    
    “瞧你两只脚底下是什么,混蛋!”    
    他两脚之间的地上有一摊尿,从他的裤子里,尿还在不断往下滴。    
    “这是什么?”他惊奇地问。    
    “你在裤子里撒尿啦!”我对他说。    
    “你胡说!”他愤怒地说,“我根本没有撒尿,我没有任何这种感觉。”    
    比利时人走过来,他假惺惺地表示关怀:    
    “你觉得痛苦吗?”    
    汤姆没有回答。比利时人看着地上那摊尿,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汤姆凶暴地说,“我向你们发誓,我毫不畏惧,视死如归。”    
    比利时人不作回答。汤姆站了起来,走到一个角落里去撒尿,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扣裤子,他又坐下来,再也不说话,比利时人又在他的小本上做记录。    
    我们都瞧着他,连小余安在内,我们三个人都瞧着他,因为他是一个活着的人,他有活人的姿势动作,他有活人的烦恼,他在这地下室里冷得打哆嗦,就像所有的活人在此条件下应该打哆嗦一样;他还有一副营养充足、控制自如的肉身。而我们这三个人,对自己的肉身,却已经不再有多少感觉了,至少不像以前那样。我很想摸摸自己的裤子,摸摸自己的两腿之间,但我不敢;我瞧着比利时人,他靠两腿支撑曲着身子,他的肌肉活动自如,而且,他还可以想他的明天。我们这三个人在这里,只是三个丧失了血肉的幽灵,我们都盯着他,要从他那里摄取生命,就像吸血鬼那样。    
    他终于走到小余安身边。他想抚摸小余安的颈项,是因为职业的需要还是出于慈悲为怀的冲动?如果是发慈悲的话,那也是他在整个夜晚惟一的一次。他抚摸了小余安的脑袋与后颈。小家伙任他抚摸,眼睛一直望着他;而后,突然抓住他的手,面带一种古怪的神情。小余安用两手把比利时人的手握着,这两只手可不招人喜欢,像一把灰色的钳子紧紧夹住比利时人那只红润、胖乎乎的手。我很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汤姆大概也有些担心,但比利时人沉浸在对方的热情之中,他像慈父一样地微笑着。不一会儿,小家伙把这只肥厚红润的手抬到自己嘴边,张口就去咬。比利时人迅速挣脱开,踉踉跄跄退到墙前。他恐惧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大概突然发觉了我们和他已不是同样的人了。我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看守吓了一跳,另一个看守熟睡未醒,但他的两眼仍大大张开,露出他的眼白。    
    我既感疲倦又过于激动。我不愿再去想明天黎明将发生的事,不愿再去想死亡。去想,那是毫无意义的事,只会使我得到一些词语概念与一片空虚。但是,只要我试着去想别的事,我就看见许多枪口对着我。我这样体验被处死的滋味大概总有二十次以上;有一次我甚至以为是真的亲临其境了,其实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他们把我拖到墙跟前,我不停地挣扎;我向他们求饶。我吓得惊醒过来,我瞧了瞧比利时人,我担心刚才我在梦里曾发出惊叫。但他在捻弄他的小胡子,肯定他未曾注意到什么。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相信还能再睡一小觉,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了,疲倦到了极点。但我不想失去我生命最后的两个钟头:天一亮,他们就会来叫醒我,我睡意犹浓地跟着他们走,我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给毙了,我可不愿这样,我不愿像头畜生那样死掉,我想搞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而且,我也害怕睡着了再做噩梦。我站起身来,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并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开始回想我过去的生活。一大堆回忆一涌而来,其中有好的回忆,也有坏的回忆——至少我从前是这样将它们分类加以称呼的。回忆中出现好些面孔与好些往事。我想起了一个小家伙的面孔,他是巴伦西亚城过瞻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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