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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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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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子,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礼臣说。
  礼臣不能蒙混说不知道,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无所谓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于定省从眼角瞟着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他忍气吞声地说:“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
  “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骚动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如今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看见邯翊,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说:“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与他寒暄几句,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常越过他,望向殿堂深处。
  石长德笑了笑,说:“大公子请先进去吧。”
  听着他的语气,邯翊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首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白帝独坐在东安堂的书案后。烧得极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邯翊一路都在想,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那些话都不合适。
  于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没有看他,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底让你找到了这个机会。”
  邯翊想,果然他什么都明白。
  他叩首,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着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为人臣、为人子,你就能问心无愧?”
  愤怒的白帝,每句话都像利刃一样。
  邯翊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未曾见识过白帝真正的怒气。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百年后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冲着我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提你娘?”
  “儿臣这样做,娘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这么说,然而这么说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说是为了告慰娘,其实照儿臣看来,这么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会安心!”
  “哗啦啦”一声响,书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几乎是瞬间,白帝到了他面前。他从眼角看见白帝那只高高扬起的右手,他知道那只手马上就会狠狠地扇到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没有落下来。
  他等了很久,静默中他听见白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白帝依然举着一只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神情似乎悲多过于怒。
  “你长大了……”白帝的声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邯翊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自己做这件事,一点犹豫都没有,可是此刻他不但迟疑,而且后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一样。他哽咽地说:“父王你别生气,是儿臣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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