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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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5-01-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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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巨手操纵,它让人看到:东方文化特有的“诗性”,渗透在东方人的灵魂深处,缔结着一根无形的文化纽带。
  然而,无论精神多么超拔,诗意多么丰沛,最后必须落实到一套新的艺术语言上,否则一切都是白搭。这毫无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西方强势文化造成的,不只是一种趣味,一种时尚,而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一种不同以往的活法,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因此,对于丰子恺那样的典型的东方性情来说,“寥寥数笔”能否凝聚为一个蕴含新时代精神的艺术整体,就成了他能否以艺谋生的关键。竹久梦二给予丰子恺的最大馈赠,也就在这儿。
  在丰子恺看来,竹久梦二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其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是东洋的。自来总合东西洋画法,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谈日本的漫画》)。这是极高的评价。事实上,“子恺漫画”取法的,正是这种“中西合璧”式的艺术手法,正如俞平伯评价的那样:“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姿,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殆无以过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几笔似乎很粗率,然物类的神态悉落彀中。”“以诗题作画,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画的笔调写中国诗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
  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家,“融合东西”是一个迷人的口号,也是一个难以实现的艺术理想,多少人在这条路上努力、徘徊,有的辛苦一辈子,也没有探出一条成功的路;有的耍尽聪明,仅得昙花一现。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东西绘画属于不同的美学系统,背后横着巨大的文化背景的鸿沟,假如对双方没有真正的理解和精深的造诣,单凭热情和聪明,是完不成这种“融合”的。丰子恺的幸运在于,他自幼习诗文书画,有传统文化的“童子功”,后来又师从李叔同学西洋画,掌握了扎实的素描技巧和西洋画理论知识,可以说具备了“融合东西”的条件,在东瀛游学又及时地遇上竹久梦二这股强劲的“东风”,把他的灵性之火点燃,原先各行其道的西洋画技巧与传统的艺术修养,于此时融为一体,从此踏上一条左右逢源的艺术之道。
  丰子恺与竹久梦二的艺缘,给人以复杂的联想。近代以降,在西方强势文化不可阻挡的攻势前,同处亚洲的中日两国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导致了不同的结果。博大深厚的文化传统、东亚世界“宗主国”的地位及优越感,与“泱泱大国”内部诸多不稳定的因素和难以调和的矛盾,使中国无法以正常的心态和有效的方式回应来自西方的挑战,从“中体西用”到“全盘西化”,陷于被动的狂奔与尴尬中,文化精神日趋分裂。而日本作为东洋的一个岛国——一个资源匮乏、文明起步较晚、缺乏原创而擅长吸取外来文化的岛国,却显得游刃有余,表现出灵活的应变能力和与时俱进的气魄,既没有狂热地“反传统”,摒弃固有的文化,又不遗余力地吸收西方现代文明,顺利地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成为亚洲一枝独秀的现代民族国家,跻身世界列强之林。于是,历史上曾是日本的老师的中国,不得不低下傲慢的头,向日本学习“现代化”的经验。惟其如此,才会有二十世纪初中国学子潮水般涌向东瀛、求学跳龙门的壮观场面。通过日本学习西方,成了当时中国实现“现代化”的一条捷径。
  这种将日本当作实现“现代化”、“西化”的样板和手段的现实主义态度,无疑是当时留日思想的主流,在紧张险峻、势不两立的中日关系背景下,其结果之不妙是可想而知的。“读西洋书,受东洋罪”,郭沫若的这句名言道出了留日学子的尴尬处境。身在日本,却对这个所谓“同文同种”的国家不感兴趣,甚至骨子里瞧不起,同时又不得不借助于它,并且受它潜移默化的影响,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堪的事情吗?在这样的处境下,文化选择上的偏颇在所难免。令人欣慰的是,在这种主流之外,还有“另类”存在,丰子恺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以纯正的眼光和平常的心态观察日本,理解西方,不因西碍东,更不以西抑东,于是,东西文化交流更具建设性的内涵,东方文化内部绵绵不绝的活力,一起向他敞开。它给人这样的启示:文化上的亲缘,共同的历史文化记忆,有其自身的价值和生命力;西方强势文化的大规模介入,虽然造成了“东方文化共同体”的震荡和解体,但其深层的交流与互动,却没有也不会因此而中断。
  (《丰子恺》文集,七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林纾晚年的“遗老癖”

  
  ? 司徒允
  林纾(字琴南)作为一个文人,终生以教书鬻文为业,虽六十岁以前属大清子民,且有举人身份,但政治上与清廷并无瓜葛,直至宣统退位,他仍保持着清纯的“处士”之身。可是,民国以后的十余年里,这位林老夫子竟以遗老孤臣自居,眷怀光绪,屡谒崇陵,进而与逊帝溥仪相通问,俨然成为清皇室的“忠贞义士”。
  事实上,林纾三十一岁中举以后,求仕之心颇切。他先后七次千里迢迢自闽乡赶赴京城参加会试,沉浸于此近二十年,却均遭落第。戊戌变法失败,林纾悲愤之余,益感官场贪鄙,加之《茶花女遗事》大获成功,寄情译述亦可闻达,故从此绝意仕途。此一逆转,意志甚坚。其后,尽管礼部侍郎郭曾忻、邮传部尚书陈璧因推重林的才学而先后向清廷郑重推荐,却皆被林纾极力辞却。此时林氏自谓:“生平冷癖,提起做官二字,如同恶病来侵。”正是这副傲骨,使他对执意出仕的长子林圭也期期劝以不可。不过,斩绝宦情并非等于漠然时事。庚子以后,国事日非,林纾常怀“望阙心酸,效忠无地”的情绪,对光绪深致同情,期待这位明君有朝一日重操权柄,起振国运。因此,他对于“吴越楚粤之士至有倡为革命之论,闻之心痛”,曾“痛苦与言尊王”,以挽世道人心。当然,林纾常年译述西洋小说,间接受到西方社会观念之影响,对民权之说亦有深刻体认。及至宣统元年,面对“吾国当枢,皆乃庸才”,且一味拒绝立宪请愿的现实,他也不禁慨然长叹:“清廷将失人心。”辛亥前夕,他致书好友,抒发忧怀:“今日之中国如沉瘵之夫,深讳其疾,阳欢诡笑以自镇。”显然,此时的林纾对病入膏肓的清廷已不存什么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期林纾的交游中颇有些清政府的高官显宦,像早年被西太后罢斥、复出后荣任宣统帝师傅的陈宝琛,以及官至巡抚的张曾剔、沈瑜庆等人。然而林氏与之更为投契的却是一些愤世嫉俗、敢于直言进谏而郁郁不得志的言官,诸如高凤歧、江春霖之辈。林纾与他们在“时局破碎,士心日涣”的王朝末世,显然具有更多共同语言和情愫。不难想像,倘使林纾步入仕途,以其特有的狷介性情行事,必不见容于昏聩至极的晚清朝廷,难保不落得个斥逐山野的命运。就此而言,林纾中途放弃仕途欲念而折入卖文生涯,焉知不是“塞翁之福”?
  故而,武昌起义硝烟散去,大局明朗之后,林纾从迷离的思想状态中挣脱出来,也顿觉畅快和轻松:“仆生平弗仕,不算为满洲遗民,将来自食其力,扶杖为共和之老民足矣。”宣统退位诏书颁布,京内庆贺“光复”,林氏更从中悟识到“人心之向背”,于是向老友表示“新正当易洋装”,全然一派“咸与维新”的气象。民国成立后,一向蛰居书室著文作画的林纾居然也作起书生议政的时评文章,对南北议和、政治统一等焦点问题大发议论,甚而出任倾向袁氏政府的《平报》编撰,亦不辞“为机关报做说客以取媚于政府”之讥,因为他自恃:“仆既不仕于前清,于新政府之民一也。”此时的林老夫子,尚无任何以前清遗老自命的迹象。此时他天真地以为,弊政已除,新制伊始,国人戮力同心,“兴实业,振军旅,广教育”,则中华有望矣。当然,在这“万物更始”的亢奋和希冀中,他没有忘记当年奋力变革的光绪帝,因而提示国人:“奉劝共和五族贤,回头须悯奈何帝。”民国二年(1913年)春,他独自赶往河北易县凭吊崇陵,借以发抒恋念故主之情。这种眷怀光绪帝的情绪,随着他对民国政治的极度失望而大大延展,终致成为其自甘遗老且颇显乖张的基因。
  其实,清末以来对光绪帝寄予同情的大有人在,林纾并非政治中人,不存在利害关系,他的崇尚光绪帝,纯属一般士人的价值判断所致,这与他立意做共和国民似乎也并无扞格。然而,民国以后种种伤心惨目的现实促使林纾的社会政治倾向急剧折返。他为《平报》所撰百余篇《讽谕新乐府》集中表现了其对共和制下一幕幕政治丑剧的厌恶,其中相当部分反映了当时的客观实态。依他所见:共和之后,天下纷争,全不以国家民族为念,政客们只知党派,只顾个人势利,陷国家于“浑天黑地无是非”之境,社会的实际情形甚至还不如前清。这样,他便愈加感怀光绪帝,思慕那已成前尘往事的清季风光。其实际举动,便是愈加虔诚地频繁哭谒崇陵。林纾晚年先后十一次谒崇陵,并撰文作诗绘画,志念谒拜感受。到第五次谒陵归来,他便吟出“老来早备遗民传,分定宁为感遇诗”了。
  林纾暮年自甘遗老,除不满现实的原因之外,还与他以古文自负、刻意追求传统伦理价值的文化特性有关。林氏以译书得著名声,说来也是大器晚成:林纾之名风行南北之际,这位“冷红生”已届知天命之年。既然“不审西文”,却能以古文功力转译西书,那么受世人欢迎的与其说是异国风情,莫如说是自家那冠绝一时的桐城古文(虽多少已有变异)。无怪乎,林老夫子越是名声远播,他便越加嗜古如命而自甘酸腐。非但如此,由于对现实政治的某种幻灭心理,使得他不自觉地将道统、政统合二为一,从而在内心聚集起一个日渐牢固的“遗老情结”。
  林纾以古稀之年不辞远途屡谒崇陵,迭发悲声,虽不曾感动上苍,起到挽回世道沉沦的功效,却使蜗居紫禁皇城的逊帝溥仪从中看到些微希望,亦颇为感动。林纾二次谒陵不久,溥仪便书写“四季平安”春条一幅相赠,从而使林纾与清皇室有了直接关涉。这其中的牵线人显系陈宝琛。陈备受逊帝崇信,言听计从自不必说,林与陈则为同乡,彼此交往颇契。陈师傅教读溥仪,林氏著、译亦在推荐读物之列。溥仪自述十三四岁时所读书中,即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而内中林译小说占相当比重。至于古书,这位少年废帝则“读的不少,时间也不短”。林纾编撰《左传撷华》一书甫竣,陈宝琛便将之进呈溥仪,溥仪读罢全书颇满意。陈转述于林,林又呈送自绘扇面,溥仪览之不禁深深叹服林的才华,遂手书“烟云供养”春条相赠,并允许陈宝琛将内府名画带出任林纾鉴赏。对此,林纾视为“三公不与易”的恩典,特将京寓春觉斋改名为“烟云楼”。正是由于与小朝廷的这番关联,当1918年春一些议员愤于“丁巳复辟”提出削减优待清室条件时,林纾即以“六十七岁老民”名义投书参、众两院,曲意为“少帝”开脱,力争仍如其旧,一切从优。这一“忠义之举”,博得溥仪第三次向其颁赐春条,曰“有秩斯祜”。
  不过,林纾对清皇室的忠诚并未仅仅表现于“外争”,还进而发展到“内劝’。1919年冬,他写信给陈宝琛,请陈和另几位“帝傅”奏请溥仪节省宫中用度,遣散太监,以免皇室“坠人窘乡”。此番“忧上”之心,颇有犯颜进谏之概,溥仪做何反应不得而知,但在正统遗臣们看来,林氏此举不免越俎代庖,违礼太过,不知身份。此前,林纾以布衣之身频谒崇陵,业已招致“沽名作伪”的讥讽,而今竟然对内府事务指手画脚,遂使一些皇亲近臣大感不快。郑孝胥甚而致函林纾,对这位乡试同年的若干言行不无微词。然而,林纾却我行我素,不为所动,明确自认:“谓为中落之家奴,念念不忘故主,则吾心也。”摆出一副愚忠不畏笑骂的姿态。1922年底,溥仪大婚,七十一岁的林纾不顾病后体乏,特绘四镜屏呈进。溥仪感其诚,亲书“贞不绝俗”匾额赐赠。林大为感激,撰成《御书记》,内云:“呜呼!布衣之荣,至此云极。一日不死,一日不忘大清。死必表于道曰:‘清处士林纾墓’,示臣之死生,固与吾清相终始也。”至此,林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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