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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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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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甘君的交际工夫,似乎这里也值得一说,他的做法第一是请客,第二是送礼,
请客倒还容易对付,只要辞谢不去好了,但是送礼却更麻烦了,他要是送到家里来的,
主人一定不收,自然也可以拒绝;可是客人丢下就跑,不等主人的回话,那就不好办了。
那时雇用汽车很是便宜,他在过节的前几天,便雇一辆汽车,专供送礼之用,走到一家
人家,急忙将货物放在门房,随即上车飞奔而去。有一回,竟因此而大为人家的包车夫
所窘,据说这是在沈兼士的家里,值甘君去送节礼,兼做听差的包车夫接收了,不料大
大的触怒主人,怪他接受了不被欢迎的人的东西,因此几乎打破了他拉车的饭碗。所以
他的交际工夫越好,越被许多人所厌恶,自教授以至工友,没有人敢于请教他,教不到
一点钟的功课,也有人同情他的,如北大的单不庵,忠告他千万不要再请客再送礼了,
只要他安静过一个时期,说是半年吧,那时人家就会自动的来请他,不但空口说,并且
实际的帮助他,在自己的薪水提出一部分钱来津贴他的生活,邀他在图书馆里给他做事。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的脾气是很不容易改变的。论甘君的学力,在大学里教国文,
总是可以的;但他过于自信,其态度也颇不客气,所以终于失败。钱玄同在师范大学担
任国文系主任,曾经叫他到那里教“大一国文”(即大学一年级的必修国文),他的选
本第一篇是韩愈的《进学解》,第二篇以下至于第末篇都是他自己的大作,学期末了,
学生便去要求主任把他撤换了。甘君的故事实在说来活长,只是这里未免有点喧宾夺主,
所以这里只好姑且从略了。
    林公铎爱喝酒,平常遇见总是脸红红的,有一个时候不是因为黄酒价贵,便是学校
欠薪,他便喝那廉价的劣质的酒。黄季刚得知了大不以为然,曾当面对林公铎说道:
“这是你自己在作死了!”这一次算是他对于友人的道地的忠告。后来听说林公铎在南
京车站上晕倒,这实在是与他的喝酒有关的。他讲学问写文章因此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
方。一天我在国文系办公室遇见他,间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
是什么功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的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个人的诗呢?他的答覆很出
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南北朝,可是他
就是那样的讲的。这个原因是,北大有陶渊明诗这一种功课,是沈尹默担任的,林公铎
大概很不满意,所以在别处也讲这个,至于文不对题,也就不管了。他算是北大老教授
中旧派之一人,在民国二十年顷,北大改组时,标榜革新,他和许之衡一起被学校所辞
退了。北大旧例,教授试教一年,第二学年改送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
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预先声明解约,这
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在学校方面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讲理的
人拿着无限期的聘书,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了每年送新聘书的方法。其实这也不
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
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好例,林公铎则属于后
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任文学院长兼国文
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适之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
了。
    五、许守白 上文牵连的说到了许之衡,现在便来讲他的事情吧。许守白是在北大
教戏曲的,他的前任也便是第一任的戏曲教授是吴梅。当时上海大报上还大惊小怪的,
以为大学里居然讲起戏曲来,是破天荒的大奇事。吴翟安教了几年,因为南人吃不惯北
方的东西,后来转任南京大学,推荐了许守白做他的后任。许君与林公铎正是反对,对
人是异常的客气,或者可以说是本来不必那样的有礼,普通到了公众场所,对于在场的
许多人只要一总的点一点头就行了,等到发见特别接近的人,再另行招呼,他却是不然。
进得门来,他就一个一个找人鞠躬,有时那边不看见,还要从新鞠过。看他模样是个老
学究,可是打扮却有点特别,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
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有好挖苦的人便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
“余桃公”,这句话是有历史背景的。他这副样子在北大还好,因为他们见过世面,曾
看见过辜鸿铭那个样子,可是到女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就不免要稍受欺侮了。其实那里
的学生,倒也并不什么特别去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
北阀成功以后,女子大学划归北京大学,改为文学理学分院,随后又成为女子文理学院,
我在那里一时给刘半农代理国文系主任的时候,为一二年级学生开过一班散文习作,有
一回作文叫写教室里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许守自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
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
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写信看小说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
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
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
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
响了,教师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集《彷惶》里
边有一篇《高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堂下一望,看见满
屋子蓬松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
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勿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
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许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
免的了。
    六、黄晦闻 关于黄晦闻的事,说起来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严肃规矩的人,所
以绝少滑稽性的传闻。前清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国粹学报》,黄节的名字同邓实(秋
枚)刘师培(申叔)马叙伦(夷初)等常常出现,跟了黄梨洲吕晚村的路线,以复古来
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在知识阶级中间很有势力,及至民国成立以后,虽然他是革命
老同志,在国民党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广东教育厅长,以后就回到北
大来仍旧教他的书,不复再出。北伐成功以来,所谓吃五四饭的都飞黄腾达起来,做上
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他自有他的见地。
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
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
仿宋铅印本,不知今市上有之否?晦闻卒后,我撰一挽联送去,词曰: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待。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用一印云,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古昔,
常对诸生慨然言之。
    七、孟心史 与晦闻情形类似的,有孟心史。孟君名森,为北大史学系教授多年,
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为记得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
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掇集零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则“于史事既多所发明,
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历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
    “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锁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管人命,无
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
    “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戳同胞,以泄其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
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
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二十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
人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我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
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城南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
抵皆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词曰:
      “野记偏多言外意,新诗应有井中函。”
    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北大迁至长沙,职教员凡能走者
均随行,其因老病或有家累者暂留北方,校方承认为留平教授,凡有四人,为孟森、马
裕藻、冯狙苟和我,今孟马冯三君皆已长逝,只剩了我一个人,算是硕果仅存了。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述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
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
来,讲到旧闻伏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
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
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很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
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
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孓民校长
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
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崭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
还用植物油,乌沉沉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
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
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峥
纵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
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以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
去打茶围去了。爱说笑话的人,便给这样的车取了一个别名,叫做“器字车”,四个口
像四盏灯,两盏灯的叫“哭字车”,一盏的就叫“吠字车”。算起来坐器字车的还算比
较便宜,因为中间虽然是个“犬”字,但比较哭吠二字究竟要好的多了。
    汉叔喜欢喝酒,与林公译有点相像,但不听见他曾有与人相闹的事情。他又是搞精
密的科学的,酒醉了有时候有点糊涂了,可是一己遇到上课学问,却是依然头脑清楚,
不会发生什么错误。古人说,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见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事情。
鲁迅曾经讲过汉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与汉叔相遇,彼此举帽一点首后将
要走过去的时候,汉叔忽叫停车,似乎有话要说。乃至下车之后,他并不开民却从皮夹
里掏出二十元钞票来,交给鲁迅,说“这是还那一天输给你的欠帐的。”鲁迅因为并无
其事,便说,“那一天我并没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输钱给我呀。”他这才说道:“哦,
哦,这不是你么?”乃作别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亲自看见的,在“六三”的前几天,
北大同人于第二院开会商议挽留蔡校长的事,说话的人当然没有一个是反对者,其中有
一人不记得是什么人了,说的比较不直截一点,他没有听得清楚,立即愤然起立道:
“谁呀,说不赞成的?”旁人连忙解劝道:“没有人说不赞成的,这是你听差了。”他
于是也说,“哦,哦。”随又坐下了。关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过一次的经验。不记得
是谁请客了,饭馆是前门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这时汉叔也在座,
便提议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说冯某人所要某种黄酒,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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