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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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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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有五个法国士兵出发去打仗。因为他们别无选择。    

  第一个士兵的脖子上戴着一块编号为二一二四的识别证牌。他是在塞纳河的某个征兵处入伍的。入伍以前,他是个快乐、喜欢冒险的小伙子。现在,他穿着那双从某个德国大兵脚上剥下来的军靴,正深陷在泥泞里,越过一条又一条的战壕,穿过荒无人迹的苦路曲径,逐渐往前线蹒跚而去。    

  这五个士兵朝着第一线鱼贯而行,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前行的每一步都艰苦万分。另外有一群带着步枪的人跟在他们后面押队。他们也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战壕,耳中听着那双军靴每一步踏在泥泞地里的声音,那双从德国大兵脚上剥下来的军靴。他们走着走着,走向第一线那片冰冷迷茫的黑夜,走向马尸横陈、军需弹药失散各处、万物被掩埋在雪地下的荒原。    

  到处都是雪。时间是一九一七年的一月初。    

  二一二四号在交通壕中跋涉,每走一步前都得把小腿从泥泞中拔出来。偶尔后面的押队士兵趁着把步枪换肩的空当,伸出手来帮他一把。他们或是拉着他那件军大衣的袖子,或是干脆扯住他那已冻硬了的旧呢大衣后摆,一语不发,帮他挣扎着把两条小腿一前一后地从泥浆中拔出来。    

  还有那群旁观的脸孔。一张又一张沾满泥泞的脸孔,全都排在狭窄的交通壕的一边,目送这五个士兵拖着疲惫的身体,朝远处的第一线逶迤而去。那些军盔下沾满泥泞脸孔上的无言目光,透过残垣断壁前节节枯木中的夕阳余晖,看着这五个双手被缚在背后的士兵,逐渐走近,又逐渐远去。    

  绰号叫“爱斯基摩”的二一二四号,原本是名巴黎的木匠。在以前和平快乐的时光,他从事锯木板的工作,把木板刨得光光滑滑的。在制作厨房柜子的空当,还抽空跑到阿美洛街角小路易咖啡馆里喝杯白葡萄酒。每天早上,他在腰间系上一条长长的法兰绒腰带,绑了一圈又一圈。他的窗下就是石板岩的屋顶和飞来飞去的鸽子,房间里有个黑发女子在他床上,她说——她到底说了什么?


第一部分星期六晚上(2) 

  别被线绊倒。    

  他们头上什么也没戴,蹒跚地走向第一线的战壕。这五个被拉去参战的法国士兵,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绑手的绳子就跟他们身上的军呢大衣一样,被雪水浸得又潮又硬。途中,他们偶尔会听到某个平静的声音,但从来都不是同一个声音,告诉他们,别被线绊倒。    

  他从前是个木匠。他们在他受伤的左手找到火药留下的伤痕,因而被军事法庭以自残的罪名判以死刑。但事实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本来只是想把头上一根白发拔下来的。那枝步枪甚至不是他的,就突然走火了。因为长久以来,从北海到东山,那些人们挖掘出来的苦路曲径上,就只能容纳妖魔鬼怪。他甚至不曾碰到那根白头发。    

  一九一五年,他曾得到军部颁发的嘉奖令和一笔捕获敌兵的奖金。他一共逮到三个。第一个是在香槟省,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撮黄发垂落在一只眼睛前,二十岁,会讲法语。他说——他究竟说了什么?    

  别被线绊倒。    

  另外两个守在一个垂死的同袍身边,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已死的士兵肚子里塞着炮弹的碎片,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光芒。他们在一辆半烧毁的有篷推车下,戴着绣红边的灰色船形帽,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行,那天的阳光很强烈,他们头上的帽子竟未脱落。那是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是一九一五年的夏末,在某个地方。还有一次,他在不知哪个小村庄的火车站下车,月台上有只狗,对着士兵狂吠。    

  二一二四号从前是个生性活泼、身体健壮的汉子,他肩膀宽阔结实,由于青少年时代从事些粗重的活儿,他看起来比实际矮一点儿。他年轻时无忧无虑,怀着冒险犯难的精神,曾到新大陆去碰过运气,做过伐木工人,赶过大车,也淘过金。现在,他刚好满三十七岁。别人告诉他,他之所以那么背运,是因为穿了那双倒霉德国大兵的军靴。他一字不疑地完全相信了。他从死去的敌人脚上脱下那双军靴,一方面是因为死人再也用不着,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鞋子已经破烂不堪,而在夜间值勤巡逻时,实在需要一双塞着稻草或报纸保暖的靴子。结果在驻扎在一间学校的时候,他们却说他蓄意毁伤自己的肢体,判了他自残的罪名。还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一群士兵闹出一些事情。那次算他倒霉,他没话说。可是说他自残,他不承认。他被褒扬过,一向都很努力地做个好士兵。现在横祸从天而降,他实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在队伍的前头,因为他是五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他的宽肩绷得紧紧的,身体前倾,在那些沾满泥巴脸孔的注视下,踏着战壕里的雪水和泥泞往前走。    

  第二个编号为四七七,这个双手被绳子反绑在后的士兵,也是从塞纳河另一个征兵处调来的。他胸前还戴着一块刻有这个号码的铭牌,可是其他的个人物件和证章都被搜走了。现在他外衣和军呢大衣的口袋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就跟其他四个兵士一样。他在刚走进战壕时摔了一跤,衣服全部被雪水浸湿,现在包在身上,冷彻心骨,可是这一跤跌得是福是祸也很难说。过去几天来,他左臂痛得让他坐立难安,现在透身的寒冷不但麻木了他的身体,而且让他的精神得到片刻的纾解,把无可名状的惧怕暂时埋在心底。他不知道他究竟朝着什么走去,但是隐隐约约感到他正走向一段梦魇的尽头。    

  在噩梦开始前,他还当过下士。他本来是不愿意做的,因为他最厌恶任何职衔名称,可是,他们那组的大兵非要他当不可。他坚信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平等自由。他入伍以前是个焊接工,跟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巴黎郊外的巴尼厄镇。他脑袋里装满了一堆跟世上所有工人相关的谚语俗语,全是描写他们的美好远景。他可以倒背如流,因为这些句子已经跟着他三十年了。他父亲也一样,他那喜欢对他讲述好时光的父亲,把这些俗语谚语也背得滚瓜烂熟。    

  他一直都知道,在他父亲遗传自他祖父、而他又遗传自他父亲的血缘中,已存在了这样的观念: 穷人用双手制造大炮,然后有钱人做军火买卖,要穷人自相残杀。他想让所有人都了解真相,所以走到任何地方,不管是营地、谷仓、小村庄的咖啡馆,他都滔滔不绝,一直讲到咖啡馆的老板娘点起了石油灯,讲到村里的警察来请他回家。警察说,他知道他们都是老实人,但要他们理智一点,该回家时就应该回家。他口才不算好,解释得也不够清楚。他的听众们生活在苦难和赤贫中,平时惟一的慰藉就是杯中物。酒让他们消愁,使得他们眼神迷茫涣散,头脑模糊。所以,他就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把道理讲清楚了。


第一部分星期六晚上(3) 

  圣诞节的前几天,他站岗的时候,听说了某些人做了某些事的传闻。他立即把枪上了子弹,连看也没看,想也没想,飞快朝自己的左手射了一枪,他当时只想跟那些人作伴。在那间他被定罪的学校教室里,因同样罪名受审的一共有二十八人。他很高兴,甚至感到骄傲,    

  居然有二十八个“同志”。虽然他再也见不到这一天了,因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生命中的夕阳,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还有那些“传教士”,没有人会愿意再为任何事情拿起武器。至少他是这样相信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非常淡的蓝色,布满稀稀疏疏的小红点,像所有的焊接工人一样。    

  第三个人来自多尔多涅省,胸前识别证牌上的编号是一八一八。当他拿到这个号码时,摇着头显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每次分配到的餐厅或宿舍的橱柜号码都是十八,从无例外。从他开始会走路起,就拖着沉重的脚步。现在穿过战争的泥泞以后,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了,人也变得更有耐心,更顽强了。他也是把枪上了子弹,然后朝自己右手射了一枪,因为他是个左撇子。跟四七七号不同的是,他开枪时没把眼睛闭上。他不但没闭上眼睛,而且像做其他事一样,全神贯注地执行了这个任务。没人了解他那超越现实、全神贯注的眼光,那是孤独者的眼神。长久以来,他独自进行一场私人的、无人参与的战争。    

  别被线绊倒。    

  一八一八号毫无疑问是五个士兵中最勇敢、也最令人生畏的一个。在两年半的军旅生涯中,他没有一次提到自己的生平,也没给别人任何机会问到关于他的事情。数年前,一个八月的早晨,他从自己的农场上被人拉去充军,塞在一列火车里,从此命运未卜。他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想活着回来,他就得好好地守住自己这条命。有一次,他勒死了一个连上的军官,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叫瓦伏尔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向敌军发动攻势。他用膝盖顶着那军官的胸膛,双手紧勒他脖子。把军官勒死后,他捡起枪来,在枪林弹雨的火线攻击中,弓身飞奔而逃。就这么简单。    

  他有个妻子,跟他一样,也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比他小九个月。他俩远隔千里后,他心头常浮现她细嫩光滑的皮肤。回忆带给他的痛楚,就好像在睡梦中被人撕裂一般。他常常想起她皮肤上的汗珠,跟他并肩劳动了一整天后的汗珠。还有她那双手。他妻子的手粗硬皲裂,像男人的手一样。农忙的时候,他们曾经同时雇用三个短工,每个人工作都非常卖力。但是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充军了,他那二十一岁的妻子一个人留在农场,独立支撑下去。    

  他还有个小男孩,是第一次休假探亲时留下来的种。因为儿子的出生,他又获准了第二次探亲假。现在,儿子已经会摇摇晃晃地从这把椅子走到那把椅子。小家伙跟他一样强壮,同时有着他母亲那样细嫩光滑的皮肤。他们为他取名为巴狄斯坦。两年半内,他就休了这么两次假。第三次他是偷跑回去的,但是只走到巴黎的东站,身上没有合法文件,是不可能跑远的。但是他妻子,虽然既不太会读也不会太写,却能在千里外体会出他的心意,做了应有的准备。为此,他流下了生平第一次眼泪。他从来没哭过,至少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如此。他记忆深处有棵梧桐树,还有梧桐树的气味。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很可能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哭。    

  在这五个被判了死刑的士兵里,一八一八号是惟一还相信运气的人。他总觉得他们不会被枪毙。他想,如果他们真要被枪毙的话,大可不用花这么多力气,把他们押送到另外一个战线,而且一直送到第一线。他们被起诉、审判的法庭设在索姆战区的一个村庄里。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共十五个人,全是犯了无可减轻罪行的人。然后剩下十个,最后剩下五个。在每个歇脚处,就有些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们先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又换了另一列,然后再换乘不同的卡车。他们先是往南走,然后朝西走,接着又向北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五个时,就改以步行在某条路上,由一队心不甘情不愿的龙骑兵押送。那些人给了他们清水、饼干,在一个已变成废墟的村庄里给他们换了绷带。他实在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白茫茫的天空一望无际,炮火声都安静下来了。天气极度寒冷,除了这条被战争摧残得坑坑洼洼的无名乡村小道以外,大地万物都被覆埋在雪下,就像孚日山脉的冬天一样。可是这里不像孚日山脉,连座山的影子都看不见。这里不像阿贡恩一带,不是沟壑就是山脊,大可把人累死。他用那双乡下人的手挖起的一捧泥土,既不是香槟省的,也不属于马斯省。这捧泥土是他在理智上拒绝去承认的其他东西,直到走在他后面的人,不小心把一粒制服上的旧纽扣踢到他脚边时,他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们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了,在阿尔图瓦区和皮卡第区的交界处,一大堆纽芬兰的士兵在此牺牲。在他们被带到远处、离开这里的七十二小时内,下了一场大雪,跟他一样沉重、静默、耐心的雪,封盖了大地,掩埋了田野上原有的裂痕、烧毁的农舍、干枯的苹果树干和散落在各处的军需补品。


第一部分星期六晚上(4) 

  别被线绊倒。    

  在战壕行进队伍中跟在他身后,五个士兵中的第四个,没有头盔,没有识别证,没有军    

  团号码,没有口袋,没有家人的照片,没有基督徒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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