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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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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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枪毙。面善心冷的法庭特派专员指派了一个炮兵队上尉、原勒瓦罗地区的律师,为他和    

  另外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辩护。炮兵队上尉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国捐躯,他大声疾呼    

  应该到此为止。庭上听了他为三个人辩护,可是拒绝听第四个。他们不愿意听他为一个一心    

  要偷生的怯懦惯犯辩护。这样一个坏家伙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把全连的新战士都带坏。没有    

  一个审判官愿意连署为他请求特赦。    

  当苦难大到不可承当之时,人往往麻木地跟在苦难后面,走向死亡。自从被死刑的宣判    

  当头一击后,他躺在运送牲畜的卡车里,跟另外十四个人被送往未明的目的地,在黑暗中,“矢车菊”心中不知什么东西缓缓地被刺破了,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脓肿一样。从那个时    

  候起,除了偶尔失常的惊跳以外,他对生命周遭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知觉,战争、少了    

  手指和手掌的残废手臂、经过战壕时众人的沉默,以及避开他的眼光。他们不忍看他眼中    

  顺从、信任、受尽折磨的神情,更不忍看到他脸上疯孩子般的僵硬笑容。    

  这五个步向死亡的士兵中的最后一个,黑发蓝眼,笑容古怪,双颊肮脏,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他占了年轻的便宜,在淹了水的壕沟里行进,不像其他人那么困难。相反地,他每踩进烂泥一步,就感到一种兽性的愉悦,寒气往脸上吹,耳中响着很久以前的嬉笑声和喊叫声: 放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小湖和大海中的沙丘路上。那年冬天非常奇特,到处都在下雪。他知道他的狗儿奇奇会迎着黄昏的余晖,跑来迎接他。他感到肚子饿,想吃一块涂了蜂蜜的面包和一大碗热热的巧克力。    

  有人在说,别被线绊倒。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玛蒂尔德不知道玛奈克在童年的喧闹声中,能否听到她,那时她十二岁……,十五岁……搂着他一起跳进大海中嬉戏时的滚滚浪潮。一个四月的下午,他们第一次做爱,她十六岁。他们立下山盟海誓,要在战争结束后他返乡时结婚。当别人告诉她玛奈克已不在世间时,她十七岁。她为此哭了很久,因为女人是绝望的化身。但她也没有哭得太久,因为女人并不轻易放弃。    

  剩下的是那条线,快要断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东西修补衔接着,顺着每条壕沟、每个冬天,顺着每条战壕的上边、下边延伸下去,穿过每一条战线,一直延伸到某阴暗处的某个无名上尉那里,只等着他发出刑事命令。玛蒂尔德抓住了线,她不放手。这条线带着她到了玛奈克没再回来过的迷宫里。当线的某处断了,她又把它接起来,她永不气馁。时间过得越久,她的信心越坚定,对这件事也越关注。再说,玛蒂尔德生性乐观。她告诉自己,如果这条线不能把她带回情人的身边,那就算了。至少,她可以用来上吊。


第一部分“黄昏宾果”(1) 

一九一九年八月。    

  一天,玛蒂尔德接到一封修女写的信,告诉她在达可斯附近的一间医院里,有一个垂死的病人想跟她见一面。他的名字叫做艾斯普兰萨,曾经是本土保卫军的中士。一九一七年一月,他在索姆区前线曾经遇到玛奈克。    

  就像在战前一样,玛蒂尔德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住在不列敦角父母的度假别墅里。一对年约四十五岁的夫妇,男的叫西尔万,女的叫贝内迪特,负责照顾她。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当玛蒂尔德发脾气时,他们跟她说话时才改用“您”。    

  午饭后,西尔万开车,送玛蒂尔德去医院见艾斯普兰萨。玛蒂尔德坐在前座,被她戏称为“踏板车”的轮椅放在后座。西尔万对医院没好感,玛蒂尔德更不喜欢,可是,他们去的这座医院却令人感到相当舒服。医院是座粉红色和白色的建筑,坐落在松树阴中。    

  艾斯普兰萨坐在花园深处的一张长椅上。他虽然只有四十三岁,可是看起来却像六十岁。他流着汗,穿着乳白色和灰色条纹的睡衣,睡袍搁在一边。他神志还算清醒,但完全无视于周遭的人和物,裤裆开着,露出一些白色的体毛。好几次,玛蒂尔德都做手势要他把裤裆合上,可是,他每次都用一种很断然的悲痛语调说:“算了!没关系。”    

  战前,他是个波尔多酒的出口商。加隆河岸、涨满风帆的船、橡树巨大的树身,在他记忆中飘过,使他怀念。还有两三个他年轻时在月亮港认识的姑娘。那时候他没有想到,她们将是他这一生中惟一拥有的爱情。一九一四年八月征兵令下来时,他走得毫无牵挂。他父母早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姊妹。至于女人,他不担心,他以为在战区到处都有。    

  “黄昏宾果”    

  他因疾病变得衰弱无力,语调平板地讲述这些。当然,他使用不同的字眼。他不能在这位玛蒂尔德小姐面前讲些粗话,但是她能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 他一直是个运气不好的人。    

  他看了玛蒂尔德一眼,眼神中有着骄傲之色,还特别加了两句,让玛蒂尔德不要误会。他告诉玛蒂尔德,他生病以前是个高大强壮、具有吸引力的男人。他拿出从前的照片给玛蒂尔德看,照片上的人的确潇洒英俊。    

  然后,他流下了两行泪。他并没有把眼泪擦掉,说:“请原谅。我一直到最近才知道你的情况。‘矢车菊’没有告诉我,虽然他跟我讲了不知道多少有关你的事。”    

  玛蒂尔德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叹口气,打断这种不必要的同情。她叹了一口气。    

  他仍然继续:“你一定吃够了苦头。”    

  他离她至少有一公尺远,她的手臂不够长,没办法摇他两下。她也忍住没大声喊出来,怕喊叫声吓到他,因而离题更远。她倾身向前,用温柔的声音催促他:“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部分“黄昏宾果”(2) 

  他一语不发,静静地哭着,包骨的皮肤到处都是皱纹,点点阳光洒在枝叶间,枝叶间的阳光中有飞起的浮尘。玛蒂尔德想她永远忘不了这幅景象。他终于举起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擦了一把脸,下了决心开口。    

  一九一七年一月六号星期六,他的军团正在离贝罗瓦桑戴尔不远处铺石子路的时候,他被亚眠市的宪兵队长征调去办事。他的任务是把五个判了死刑的步兵,押送到布夏维纳防区第一线的战壕去。    

  他是从司令官那里接到命令的。平常司令官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那天却异乎寻常地激动。在让他离开前,司令官甚至向他吐露了知心话:“艾斯普兰萨,你只管服从命令,不需要做任何额外的事。告诉你,如果让我来决定,最高统帅部至少一半的人该进疯人院。”    

  玛蒂尔德噤声无语,也许她已经失去了声音。    

  艾斯普兰萨按照命令,在队上选了十个最健壮的士兵,十个都是本土保卫队的。他们拿了步枪、子弹和干粮就上路了。艾斯普兰萨和十个士兵在军呢大衣的袖子上别了发下来的臂章,天蓝的底色上绣着一个黑色的英文字母P。艾斯普兰萨解释给他们听,这是法文的警察或者宪兵队的第一个字母。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对他很尊敬、常跟他一起喝酒的下士壮起胆子反驳说:“算了吧。这个字母代表的意思是傻瓜笨蛋。”这十个士兵全知道,他们是被指派去押送死刑犯的。    

  “这些士兵也负责执行枪决?”玛蒂尔德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的玛奈克是不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她尖叫起来,连她自己都听得到,虽然她已经没声音了。    

  艾斯普兰萨摇头,他苍老的面容和像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也一起摇动着,他恳求她:“别吵,别吵。我们没有枪毙他们!我要说的是,我在你未婚夫生前见到过他。你接到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口述我写的,也是我寄的。”    

  玛奈克最后一封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星期六写的信,的确不是他的笔迹。信是这样开始的:“今天我不能亲笔写信,这封信是请一个从夏朗德省来的战友帮我写的。”    

  玛蒂尔德尽量忍住眼泪。她问艾斯普兰萨:“你是夏朗德省人?”    

  他回答:“对,苏士东城的。”    

  玛蒂尔德的声音细微,但却深深打动了他:“玛奈克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他低下头去。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    

  “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他们都是因为自残的罪名被判死刑。”    

  他举起一只被太阳晒成黑褐色且布满了粗大青筋的手。    

  玛蒂尔德哽咽了一下。她看着这只手,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尽量忍住眼泪。    

  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艾斯普兰萨坐在松树枝叶间,开始说给玛蒂尔德听。    

  ***    

  一辆卡车来接我们,开到北部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把我们丢在一个已经变成废墟的村庄,好像叫做丹鼓尔,又好像叫做南鼓尔,我记不太清楚。虽然只是三十个月以前,可是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好像过了三十年,我实在记不住。我们在那里等着这五个被判死刑的士兵的到来。    

  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整个乡野都在大雪覆盖之下,天气寒冷,天空很白。虽然地平线模糊不清,但是一直到地平线处,地上都看不到任何炮弹的碎片,空中也看不见任何测风气球,完全看不出战争的迹象。只有我们周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这个我记不得名字的村庄中,没    

  有一堵完好的墙,触目所及,全是断垣残壁。    

  我们终于听到声音了。先是一营从前线撤退下来预备到后方歇息的非洲黑人兵。他们    

  穿着羊皮大袄,包着围巾,分散成一队队的,乱不成序,精疲力竭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接着    

  又来了一辆救护车,下来了一个军医和一个护士兵。他们跟我们一起等候。    

  塞内加尔兵过去一段时间后,那条路上又来了一些人。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叫做博非    

  的下士。我刚才已经提到他过,他就是那个和我顶嘴的人。有的人叫他“博肥”,不过,他    

  很不欣赏这个绰号。这次,他又多嘴了:“老天,这些人还真不急着去送死呢!”护士兵提    

  醒他,嘴巴这么缺德的人是要倒霉的,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蛮喜欢博非的。我们常在一    

  起打牌。他五个月以后就出事了,倒不是在炮弹乱飞的埃纳省,而是在后方的一个工地,死    

  在一架起重机的怪手下。出事前,他正在翻阅一本黄历。我们的上尉知道这件事以后,发表    

  了一篇悼词,还警戒大家不但说话要小心,连阅读的书也要谨慎加以选择。    

  听我这样说,你一定感到不快——


第一部分“黄昏宾果”(3) 

  很久以前,玛蒂尔德对跟战争有关的事已经不会感到不快了。    

  我在讲述这个可怕的下午,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明白战争包藏着无尽的卑鄙、虚荣与肮脏。    

  可是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我们的同情心已经麻木了——    

  无边的战场上,长满了虚伪的野草和嘲讽的毒花。    

  如果我们不拿自己的苦难来开开玩笑,那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因为只有凡事嘲讽,才能挑战苦难。    

  请你原谅我的不得已,请你了解我的苦处——    

  她完全了解。可是老天啊,请他赶快讲下去。    

  艾斯普兰萨猛咳了一阵,咳声中带着嘶嘶叫声,好像刀片刮在什么东西上一样。咳完后,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那五个死刑犯是走来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由一队骑兵护送。骑兵也都戴着天蓝色的臂章。领队的军官个子矮小,急着想离开。他在路上遇到了塞内加尔兵。黑人士兵很不情愿地让到路的两旁,让他们过去。在两排不太客气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他跟他的下属都感到很不自在。他对我说:“这些黑佬一定以为我们是宪兵,还好没对我们怎样。”    

  我们双方把犯人的名单对照了一遍。他要我查证每个人的身份,确定一切都合乎规章。他要我在他的犯人名单上签名,注明日期时间,表示交接完毕。战争教会我不要随便在文件上签名,谁知道这些文件以后会落在哪个机关的官僚手中。但他是我的上级,而且中尉医官声明,他的任务只是照料犯人的伤口,此外与他无关。我只有乖乖签了名。骑兵领队满意地上了马,要我此后多保重。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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