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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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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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最后两秒钟而已。接下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你,他果断地按照指示向前曲着身子,顺从地随着“爱斯基摩”消失在黑暗中。    

  “普通法”又不守规矩,闹起事来。别的大兵不得不把他制服,可是他不停地挣扎,想大喊大叫,结果上尉把手枪拔了出来。在整个过程中,从一开始到结束,我只听过“那个人”开了惟一的一次口。他突然说:“不要用枪,让我来。”然后,他穿过那些试着制止“普通法”的士兵,接着,狠狠地在“普通法”的头上踢了一脚,把他踢昏了。大家拖着一动也不动、口中发出轻微呻吟的庞然大物,丢过铁丝网去。    

  上尉对“那个人”说:“怎么你这样的一个人物会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没做声。上尉继续说:“你是这些人中最强壮,也最安静的一个。为什么要往自己的手上开一枪呢?”“那个人”在半明半暗的微光中注视着上尉,眼神中既没有鄙视,也没有傲慢。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因为我没别的选择。”    

  他们同样帮他爬上沙袋斜墙,接着把他从铁丝网中间向外推了一把,然后他就消失在黑暗中。扶梯上的两个士兵一下来后,其他大兵就把一卷铁丝网盖上战壕的护墙,把原先剪破的大洞补起来。将原本带着刺的铁丝网伸展开,大家都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对面的战壕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一定猜出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大家都在倾耳静听。    

  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突然,一堆照明烟火在“黄昏宾果”的天空中爆炸开来,德国人的阵营里果然像我们预料的一样,开始慌乱起来。我们听得到士兵们的脚步声,甚至连子弹上膛的声音都听得见。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所发出的声响,近得就好像就在我们身旁一样。我看到“普通法”跟在“六分钱”后面,在雪地中绝望地向前爬,两个人都在寻找雪地中可以作掩护的弹坑。我没看到“矢车菊”,没看到“爱斯基摩”,也没看到“那个人”。    

  后来,他们又放了几个照明烟火,接着是一挺机关枪在“无人之地”上扫射了一阵。“无人之地”在火光中被照亮得像月球表面,一片凄凉绝望。整个白色的荒原上,只有三节残断的树干和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崩塌下来的砖块。    

  当机关枪的声音停了下来后,黑夜重新笼罩大地,我旁边的艾斯坦建中尉诅咒了一声“他妈的!简直是天理不容”。上尉叫他闭嘴。大家都不做声,等待着。德国人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无人之地”上也同样没有一点声息。    

  四周看起来比刚才更黑。我们这边战壕里的士兵一声大气也不出,对面也同样保持寂静。他们侧耳倾听,我们也是。中尉又说了一句“他妈的”,上尉又喝令他闭嘴。    

  过了一刻多钟,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想,我该回去与我的部下会合了。我要求中尉在我的犯人名单上签名,就好像骑兵队长要求我做的一样。上尉插嘴说,任何军官都不应该在与这件事有关的文件上签名。如果我坚持的话,而且如果带队的两个下士同意的话,他们两个可以在文件上签名。至于为什么我要他们签名,那是我的事,他们不了解,也不需要去了解。他看到我很认真,不准备放弃,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哎,中士,我在跟你开玩笑,你是个好人。待会儿我陪你回‘歌剧院广场’,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我想睡一觉。然后,在我们分道扬镳前,我想请你喝一杯上好的白兰地酒。”


第一部分“黄昏宾果”(9) 

  高尔德和查多罗两个下士在犯人名单上签名之后,我们就走了。上尉把我带回他的棚屋里。他脱下毛皮大氅跟风雪帽以后,看起来比我想像中年轻,大概只有三十二岁,但是疲惫不堪,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我们在他的桌边坐下,各据一方,对饮了两三杯。他告诉我,他从军前是历史教师,但并不喜欢这工作,就像他讨厌当军官一样。他曾希望有机会去世界各地旅行,看看阳光下的岛屿。他没结婚,因为那女人是个荡妇,可是他还是爱着她,想着她等等。正说着话时,电话员跑来告诉他,指挥官正等着跟他通电话,他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如何。上尉回答说:“告诉他我不在,让他去发一夜的火。”    

  然后,他对我讲述童年的事情,我想他提到了默东这个地方。他又说到他集邮的邮票。我也很累,模模糊糊地,听一句,没一句的。在他的棚屋里,我重新又有种置身于时间之外、生活之外的奇异感觉。我必须很努力才能保持清醒。对桌的人睁着潮湿的、圆圆的眼睛对我说,他实在感到很惭愧,背叛了从前年轻的、充满了童心的自己。他最怀念的是花在集邮上的时光,低头沉醉在各种邮票中。他特别被印在巴多斯、新西兰和牙买加邮票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的年轻面孔所吸引。他闭上双眼,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自语:“对了,是维多利亚·安娜·贝诺。”他额头靠着桌面,睡着了。    

  我在黑夜和泥泞中走着,有时迷失了方向,停下来向在战壕里值勤的大兵问路,在约好的地方找到博非和其他的人。我们把正在睡觉的人叫醒,预备上路。他们每个人当然都想知道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他们最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掉,此后永远不要再提。    

  我们走了又走。经过克雷利、佛罗顾尔,到了贝罗瓦桑戴尔。我刚喝下去的酒已在体内消散了。我头脑清醒,感到寒冷。我想到那五个躺在雪地上的死刑犯。在最后一刻,大家帮他们找了一些破布碎片,让他们把耳朵包起来。我记不清到底是谁了,由于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没法戴上手套,结果是“食堂飞贼”塞莱斯丁脱下一只手套给他戴上。    

  我们第二天早上大约五点左右回到军营。我倒头就睡。九点整,我到指挥官那里向他做口头报告。他跟几个副官正忙着把一些文件装到箱子里。他跟我说:“你都按照指示去做,对吧?很好。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们待会儿见。”我坚持要把高尔德和查多罗签了名的犯人名单交给他,他告诉我我想拿去做什么都可以。他解释给我听,我们两天以后就要拔营,英国军队会来接管一部分的阵线,我们则迁移到南方去。他又对我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我们待会儿见。”    

  我们大队上的人也在收拾装备。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但是谣言鼎沸,都说是一场前所未见的行动将在南部展开,不是在瓦兹省,就是在埃纳省附近,而且连祖父辈的人都得参加打仗。    

  晚上七点,我正在吃饭时,指挥官派人来传我去。他的办公室几乎空空如也,只亮着一盏灯。他对我说:“今天早上我不能在第三者面前跟你直说,所以要你先回去。”他指着一把椅子,要我坐下来,拿出一枝烟请我抽,并且帮我点上了火。然后他对我说,遣词用字就如同我前一天对部下所说的话:“艾斯普兰萨,别再去想这件事。把‘黄昏宾果’这个名字忘得干干净净。”他从桌上的文件里拿起一张纸来,对我宣告我被调到另外一个驻扎在孚日山脉的大队去,军衔升为中士长。他说,如果我保持良好纪录,那么,春暖花开时我就应该升职为军士了。    

  他站起来,走到一扇窗前。指挥官是个粗壮、肩膀下垂、一头灰发的人。他告诉我他也被调职了,可是没升级。我们的上尉和跟我一起押队的另外六个士兵也都被调职了。我就是那时候知道博非被调派到后方的一个工地去,后来不幸死在机械“怪手”下。军方很用心地把我们分调到不同的地方,散置在各处。我后来在孚日山脉又碰见了上尉,但也只是为时数月而已。    

  我告辞以前很想问他一些我最关心的问题,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是指挥官完全明白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说:“过去几个小时,双方前线打得一塌糊涂。我听说有个中尉牺牲了,至少死了十个兵士。好像大家都疯狂了。战地上有人堆了一个雪人,还有一个和平宣道者高唱《樱桃时节》。一架飞机被手榴弹打了下来。我也不清楚大家到底在搞什么。全都疯了!”


第一部分“黄昏宾果”(10) 

  当我离开指挥官借来办公用的神父住宅时,嘴巴里有种苦味。我在地上吐了一口痰,抬起头来才发觉原来我站在一片坟场前。去年秋天,我们在这片坟场上埋了很多战士,每个人的坟前插着附近一家公司制造的粗木十字架。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死者的灵魂不会怪你的,你诅咒的是战争,不是他们。”    

  ***    

  写信给玛蒂尔德的修女走进花园,一直走到他们俩面前。她穿着灰色的袍子,生气地对艾斯普兰萨说:“你能不能赶快把睡袍穿上?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想生病?”    

  她帮艾斯普兰萨把灰蓝睡袍穿上。睡袍洗了那么多次,原本的蓝色已经褪得跟修女的灰袍差不多。穿好睡袍后,他在右边的口袋里找到一小包东西,交给了玛蒂尔德。他对玛蒂尔德说:    

  “请你回去以后再看这里面的东西。我受不了你在我面前打开来看。”    

  眼泪重新从他面颊上流下来。那个名叫“受难玛丽”的修女看到这种情形,叫了起来:“哎呀!你怎么又哭了?”他既没看玛蒂尔德,也没看修女,回答说:“我那天造了一个大罪孽。平常我并不信上帝,可是,我知道我造了孽。我根本就不应该遵守上级的命令。”玛丽修女耸耸肩,对他说:“可怜的人,你那时候还有什么选择?当你把事情讲给我听时,我看到的惟一罪孽,是那些有权有势人的虚伪作为。”    

  他跟玛蒂尔德已经谈了一个钟头,修女觉得差不多了。他说:“我还没说完。你能不能不要来吵我们?”她抱怨说今天晚上艾斯普兰萨一定会觉得很累,然后大家都不得安宁。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要超过十分钟。十分钟后,我会跟那位陪伴玛蒂尔德小姐来的先生一起回来。他也开始担心了。”    

  她转身离去,双手把灰袍的下摆稍微拉起来,以免拖在砾石地上,就像一个爱漂亮的姑娘一样。    

  这个四十三岁的老头子重新拾起话头。他喘着气,呼吸中带着从毁坏的肺部中发出的哮声,好像粉笔画在黑板上一样。    

  ***    

  我没太多可说的了,可是我最后要说的非常重要。    

  第一件要说的是,我们回来后第二天,我听说“黄昏宾果”战壕的人把对面敌人的战壕攻下来了,甚至占领了德军的第二线阵地。我觉得这多少是个小小的胜利,稍微冲淡了我对那件丑行的罪恶感。我知道这不是什么高贵的情操,可事实就是这样。    

  我先把五个犯人的信都抄了下来,然后把原件分别装在信封里,交给我遇到的第一个军邮官。既然你收到了你未婚夫的信,我想另外四封也应该安全抵达收信人手中。我抄下来的副本现在就在你膝盖上的小包里。    

  几个星期以后,我也接到了一封信。信出自法福里上尉的笔下,我离开他时,他正熟睡,而我离开他几个小时后,他写下了这封信。那封信辗转邮寄,到我手中时已是牧草青青的夏天了。那时,我已远离可怕的前线,在某个地方铺铁轨。我想你一定会跟我一样非常喜欢这封信。我把信给你,因为我已经会背了。    

  我帮你准备的小包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我部下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拍下来的。那家伙无论到什么地方,腰带里都挂着那个小玩意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玩意儿替我们那个战壕动乱时代留下来的影像,不知道代表了神奇,还是耻辱。如果我们抢了一尊敌人的大炮,或者消灭了一个敌军,就要拍一大堆照片来纪念我们的光荣。如果我们埋葬了一个战友,也要好意地拍上一大堆照片留念。拍照的小兵有一个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的姓氏,叫普鲁士。他一九一七年四月死在一个叫“圣母道路”的战场上。他去世一年后,我在巴黎见到他的未亡人。她非常痛苦,好像下定决心要去跟他团聚。因此,她把这张照片给了我。    

  我并不比谁好过。我一到了孚日山脉,跟新队友在一起,加入了一个新的军营,就把“黄昏宾果”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我只是在某些晚上喝多了老酒以后,会让这件伤心事把我弄得切齿痛心。所以,我就跟所有的醉鬼一样,借酒浇愁,醉了就要闹事,把一切都砸烂。“黄昏宾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长久以来,我总是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可是我没有找到答案。    

  去年,我们第二次想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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