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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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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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
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慕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
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
自己,顿时泪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
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慕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
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
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姊
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

  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
都在这一刹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慕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那一天说起,就是
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些余地,因为
慕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
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
救。这总是实情。慕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么能够参预这样卑鄙的阴谋。曼
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
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
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
,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
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
回到祝家去。慕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后
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
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
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
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慕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
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
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慕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
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
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慕瑾忽然想起来
,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
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
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
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
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
慕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
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
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
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
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慕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
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慕瑾
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
,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
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
茶叶,慕瑾却愣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
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
:“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桢也没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来,把
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
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
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
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
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
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
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
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
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
。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
的影响,大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
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
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
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大学。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
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
回来不久,慕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
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
于曼桢被祝家长期锁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
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
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慕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
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
说得很冠冕,仿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
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
去了。

  慕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
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
。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

  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
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
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
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
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
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
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爿银行。

  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
气热,杰民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这两年因为战争的缘故,大家穿衣服都很
随便。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声:“妈。”曼桢应了声:
“唔?”荣宝却又不作声了。隔了一会。方才仰着脸悄悄地说道:“妈,小舅舅腿上有个疤
。”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
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
自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
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
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沈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
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
重了一句道:“沈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曼桢微笑道:“你
倒还认识他。”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
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
,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
,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
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句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
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
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
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看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
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
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
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
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
。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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